第108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222 字 17天前

被军士驱赶阻拦时表姐应该认出了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张惶。裴青冷哼了两声,他曾想过遇到昔日故人时的情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让人兴味索然罢了。自己身边有珍哥,有了一处小宅子,有了待自己如亲子的岳父岳母,过去的一切真的可以放下了。

裴青的肚子忽地咕咕叫唤,觉得先前的份饭太不经饿。也是,两个干瘪的馍馍,一碗只有几点油星的水煮菜,吃得饱才叫怪。

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于是从角落里扯出一个食盒,大小规制和傅百善送予堂兄傅念祖的食盒一般模样。里面也是一层面饼一层卤肉,就是份量要多些。取出两个面饼,厚厚地夹上一层卤肉,几口就吃了个干干净净。想想还有八天呢,这点东西还是有些不够!

贡院里为防火灾,所有的吃食都是半成品,像是大饼,馍馍,馓子之类的,至多拿进来用小碳炉烤一下,又干又硬又难吃。珍哥听说后,跟厨子捣鼓了好几天才弄的这个又抗饥又下口的吃食出来。裴青心想,那些小吏羡慕傅念祖作甚,他的那盒吃食只是媳妇儿顺手捎带的而已!

裴青忽然想到四皇子问自己打不打得过珍哥,心里不禁有些好笑。媳妇儿是用来疼的,怎么能用来对打呢?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大多时候真的打不羸。

四皇子年岁还小,等以后娶了媳妇儿进门就晓得个中滋味了。裴青忽地一怔,怎么老觉得四皇子年岁小,他是徽正元年所生,算起来只比珍哥小一岁。但是朝臣们提起他时,总是一副孺子难教的轻忽和无奈。

今天跟四皇子一接触,其才干先放在一边,最起码性子良善热忱待人真诚有礼。不象其余几个皇子,脸上总好似带了好几层面具一般。秦王晋王在外开府多年自有一番城府不必多说,就连最小的五皇子楚王当着诸位兄长唯唯诺诺,背过身去就敢把气撒在服侍自己的宫人身上。

倒是这位四皇子听说因为身子弱,在开蒙之前连坤宁宫的大门都没有出过,却依旧长成这派天然烂漫的模样,想来皇后娘娘用了不少的心思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裴青心中又是一动,朝堂上下很少谈及这位四皇子,因为一直传说这位四皇子身子弱。可今日一见除了面色稍稍苍白了一点之外,也看不出他哪里弱了。相反,贡院这么宽的地界,这位皇子一路走得兴高彩烈的,气息也未见如何紊乱。

难不成,四皇子身子文弱只是个传闻?

裴青猛地坐直身子,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想起在明远楼上皇帝时时把四皇子唤在身边,问他一些看法。诸如这趟春闱为何要选首辅陈自庸做主考,为何要选户部尚书温尚杰做副主考。明明陈首辅今年都七十了,还年老体弱兼耳背。

四皇子当时正在好奇地研究明远楼上的更漏。那是江南织造局巧匠仰制,徽正四年赐予贡院。整个更漏是个龙船,每隔一个时辰就自动响一次,精准无比。

四皇子被问到话,先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半晌才懵懂答道:“干嘛选他?我听说内阁里为了这个主考官的位置,各位大人斗得跟乌鸡眼儿一样。父皇难道不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平息事端才选了他吗?”

这话是不错,但说得如此直白就是错了,什么叫各位大人斗得跟乌鸡眼儿一样,简直叫人无语至极。皇帝让四皇子的话噎了一回,半晌才挥手让他退在一边。

四皇子却半点没有反省的模样,又趴在那座龙船更漏前细细研究了。还说若是工具称手,他也能做一个差不多的出来,只是没有这般精细而已。

裴青当时只觉这位齐王真不象天家人,此时细细回忆皇帝脸上的表情,尽是欣慰无奈纵容,还有一点不大明显的失望。怎么还会有失望呢,这样率直的性子正符合四皇子的性情,除非皇帝对四皇子有异于常人的期许,才会失望吧!

裴青心头砰砰乱跳,蓦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人人都说是因皇帝在秦王和晋王之间难以取舍,才将立储之事蹉跎许多年。可是,今日皇帝微服巡查考场,只是非常低调地带了齐王一个在身边,这难道只是无意当中的巧合吗?

以裴青的想法,秦王性格凉薄寡恩笑里藏刀,这样一个人绝不是君主的好人选。上月自己到登州秦王驻地回禀事由,那位一改往日的和煦,背地里让侍卫们割破自己的棉甲和靴子,这样毫无气度之人也配称王称皇?

晋王是宫中崔婕妤所生,一向以勤敏好学著称。但是当日红栌山庄事后追查,竟然颇有值得推敲之处。连负责此事的金吾卫指挥使魏孟都直呼看走了眼。一个只知著书立说的皇子,竟然为了皇帝面表现英勇竟然悄悄地筹谋了整整三个月,要不是事情被揭穿,人人都当这位皇子温良谦恭呢!

裴青虽然不愿卷入储位之争,但有时候不争就意味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事只能束手就擒。刀柄只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受人任意宰割。

正准备眯一会,耳边却听到几声异响。本就合衣而卧的裴青急忙起身站在楼上,拿起单筒瞭望镜朝下观望,却是一处号舍被火蚀了一块,几个兵士已经端水盆把火灭了。

裴青迅速赶到现场,见那处号舍只是被火苗熏黑了半边,受损情况倒不是很严重,这才放下心来。一个兵士上来禀告,原来这位举子饥肠辘辘下来想用一点热汤面。偏生手脚不利落,将炭盆打翻引燃了遮雨的油布。所幸兵士知机,装水的大缸又近在咫尺才没有酿成大祸。

裴青唤给他拿张新油布,就见那倒霉的举子不别人,正是那位直隶监生常柏。

待收拾妥当了,裴青又在四周勘看一回,吩咐手下的兵士们每隔两个时辰换岗,谁出了差错就拿谁开刀。走了几步后,裴青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常柏的号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隔得老远的几个举子都伸着脑袋看热闹。只有他左手边的号舍一片漆黑,走近一听里面鼾声阵阵,号舍的木牌上面写着直隶许圃。

裴青掀开油布帘子看见里面的人趴在案板上睡得口水四流,脸上就露出一丝玩味笑意。

事态反常即为妖,这许圃的心可真大。别人进了号舍生怕落后于他人,无不是战战兢兢奋笔疾书,偏生这位一个字未写之外还睡得不省人事,连邻近号舍失火都不知晓,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再者,三年一度的春闱,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人参考,这近七千人小至十三岁,老至六十三岁,入了考场之后都是随机打乱秩序的,相互之间认识的可能性极小。而常柏和许圃都是直隶籍,两个人的号舍又紧挨着,这份巧合可谓是相当稀罕。

有久居京城的兵士看见新任东城兵马司的裴大人很看了一会这个名字,忙笑道:“这位世子爷自中了个举人之后再无建树,偏偏回回都来应考,回回都名落孙山。好好的勋贵不当,偏要来抢读书人的饭碗,真是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裴青听着震天响的鼾声,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也许人家志向高远不想靠父余荫,只想凭借自己的本事吃饭呢?”

这话原本不错,可是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最后笑到最后的。更何况许圃这样一个看起来就是酒肉之徒的货色,竟然愿意遭这份罪受这份苦,只怕心中所谋甚大呢!

263.第二六三章 隐忧

二月十六贡院大门一开,饱受剪熬形客狼狈的各州县举子们鱼贯而出。个个身上酸臭难闻双眼无神, 像是一群逃难的人。

走在尾端的傅念祖早已累得不行, 一出来就被小五小六搀扶到马车上, 回到锣鼓巷宋宅简单梳洗之后,挨着枕头就睡得不醒人世。小五扒在门口心有余悸,捅了兄弟一下道:“可以想见日后你入春闱就是这个模样, 简直象坐牢一般。这是饿得有多狠呐, 堂兄只差把咱家的锅抱来吃了!”

小六笑得打跌,“我今年满十四过了秀才就不错了, 三年后十七岁时中个举人, 二十岁时中个进士,就已经是我平生所愿了。多少老学究学问深厚, 可就是差了一分考运,结果考到老都没有熬出头, 可见里面除了真才实学还有别的门道。”

他拉着兄长走到外面抱厦的栏杆坐着,微微叹道:“到了京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肚子里这点墨水算什么。我听同门的师长说, 这回有个叫刘知远的的举子今年才十五岁, 聪明绝顶做得一手好文章,真要是考中了岂不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

小五一向坐不住又不喜八股, 正扯着墙边一朵红梅在鼻尖嗅闻,闻言翻了个白眼道:“定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 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大丈夫在世当横刀立马, 象咱大姐夫一样。文能出入庙堂, 武能生摛东海倭寇,只会几句酸诗作几篇时文算得什么真本事?”

这话倒是有道理,小六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古话里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裴姐夫当然是极能干的,才二十六岁已经是正四品的兵马司指挥使了,满朝里都找不出几个来,象他这个年纪的很多人都还在老老实实地在书院里求学呢!

只是想在仕途上有所精进,势必先要有个进士出身。书院里的老师们曾说,要想为百姓做实事做好事,那么自个就要站得够高够远,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小六拄着下巴想,要是自个当官肯定要当一个明白清廉的官。

宋知春亲自端了一个瓦罐过来,小五兴冲冲地揭开一看,见又是一锅熬得米粒都不见的稠粥,不由瘪嘴嫌弃道:“怎么老喝稀的呀?看堂兄饿得那副模样都吃得下一头牛了!”

宋知春没好气地骂道:“昨儿我才说你终于懂事了些,如今就满嘴的胡诌。亏得你还是吴老太医的关门弟子,连这点常识都不晓得。在贡院里关了九天吃不到什么好的,肠胃都虚弱得很,只能先用些好克化的浓粥。象你胡吃海塞一番,你大堂兄回头就要请大夫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小声斗嘴,屋子里面的傅念祖睡了一觉之后,精神终于缓和了一些。起身简单梳洗过后,就着一碟鸡丁拌咸笋,一碟虾油腌青瓜,将一整罐稠粥喝得干干净净。

思安坊平安胡同,裴宅。

半开着的窗子边,刻了云纹花牙三弯腿的松木香几上,是一对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供奉了几枝姿态妍丽的玉兰花。合着渐暖的春风,有几缕暗然的芬芳在室内悄然流动。

内室里水雾缭绕,穿了一身香色地绣五彩串枝莲褙子的傅百善双眉紧皱,看着明显憔悴不少的丈夫心疼不已,低声嘀咕道:“下回再叫你去巡查贡院,你就早早辞了吧。看你这模样,真象才从牢里放出来了一般!”

刚刚净了面的裴青觉得人都轻省不少,惬意地大张双臂靠在浴桶壁上,半睁着眼笑道:“真是孩子话,皇上又不是我爹,这差事下来了还由着我挑三拣四吗?”

傅百善将一套干净的细绫白布内衣放在一旁,又拿了干棉布帮他吸干头发上的水汽。安静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终于将心中的疑怀问出口,“裴大哥,你这样兢兢业业地豁了性命为皇帝办差,甚至不惜性命流血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