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骑乌龟,也该到阒都了。”沈泽川合上信,“乌合之众要守城门,那就让他们守。重金之下是勇夫还是莽夫,谁都说不准。神威近几日也歇歇吧,逼得太紧狗急跳墙。”
沈泽川不怕阒都那三四万杂兵,他再不济还有萧既明在背后做依仗,三万铁骑吓唬吓唬阒都就足够了。薛修卓是厉害,但是薛修卓没有兵,阒都想要强逼启东出兵,沈泽川就要摁住戚竹音这把刀,他用不了不要紧,就让这三十万大军待在原地当摆设,阒都也别想启东守备军能跨过天妃阙,他在那里为求稳,甚至还放着一个霍凌云。
“陶茗在茨州吃好喝好,膘有了,人也该动一动了。”府君折扇轻磕了磕桌沿,“他到底是一州州府,跟槐州百姓亲如一家。槐州暴动这么厉害,给他几千茨州守备军,让他回去平定局势。做得好日后重赏,做得不好,就把一家老小都留在茨州给我照顾。”
薛修卓要截掉沈泽川的河州,沈泽川就拿掉他的槐州。槐州紧靠落霞关,落霞关又紧靠薛氏老家泉城,这是一道跟槐茶茨商路一样的弧形包围。
薛修卓也好,女帝也罢,大家在角逐中已然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换作从前,沈泽川必定无忧,然而邵成碧死后,风泉就像是扎在最不显眼处的刺。
已经扎得很深了。
第274章 露水
蒙骆部的领地临近胡桐林, 远远看去, 他们像是住在大漠不灭的篝火里,胡桐就是他们的象征。茶石河的支流在这里, 他们占据着漠三川唯一的水源, 再往东走, 就是被酷暑统治的漠腹地。
巴雅尔在此宴请萧驰野,他蓄着花白的山羊胡, 身形臃肿。他亲自为萧驰野倒酒, 说:“我听到狼的传说,你的铁骑就像严霜那般冷酷, 在茶石天坑踏地有声, 碾灭了阿赤的蝎子精锐。”
露天宴席蒙着月光, 大漠的夜晚没有黑色,是浓郁的深蓝。萧驰野坐在这里,与边沙男儿的剽悍不同,他有来自离北的疏狂和佻达, 在卸掉铠甲以后愈发显眼。
“我收到了蒙骆部的赞美, ”萧驰野说, “情愿与蒙骆部达成联盟,就如同回颜部那样,成为相互可以依靠的兄弟。”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结成姻亲?”巴雅尔看着萧驰野,感慨道,“鸿雁山孕育出的好儿郎, 我知道你们离北人都是硬骨头,我是真的欣赏你,我的女儿也是真的想要嫁给你。如果你是担心家中的妻子不同意,那我愿意出五百匹骆驼送给这位大夫人。”
十二部的女人掌握部族辎重,在巴雅尔看来,如果萧驰野的“妻子”是个懂事的人,他就应该答应这桩婚事,替自己的丈夫减少麻烦。
远在丹城的沈泽川小声打了个喷嚏,纪纲在外间端着药喊:“川儿,按时吃药。这天说变就变,稍有不注意,就要咳上了。”
萧驰野捏着巴雅尔敬来的酒,他是海量,路上小饮都是马上行,在家无敌手。此时却像是醉了,没有上回来跟巴雅尔谈话时那样严肃。
这让巴雅尔觉得有机可趁,他抬臂示意萧驰野往右边看,他的小女儿蒙着层薄面纱,垂首含羞似的坐在那里。巴雅尔自信大周没有这样的女孩儿,他说:“我的乌雅很乖巧,她可以像妹妹一样照顾大夫人。”
陆广白用匕首割着牛肉,闻言瞟了眼萧驰野,说:“我们府——大夫人家中无兄弟,若真有个妹妹,我看也挺好。”
萧驰野沿着巴雅尔的手臂看过去,那女孩儿把头垂得更低。
巴雅尔便说:“乌雅,过来给头狼敬杯酒吧。”
乌雅站起身,她腰间坠着繁琐的装饰,在行走间“叮当”响。可是萧驰野却跑神了,他想到还在敦州的时候,有一回“教训”兰舟,也在兰舟的脚踝上坠着银铃,荡起来不仅叮当响,还有兰舟潮湿混乱的喘息。
乌雅已经到了萧驰野跟前,她身携异香,在俯身时露出白颈。
兰舟的脖颈淋在雨里、泡在水里、浸在汗里最好看,弧度优美,随着被擒住的身体而上仰、下垂……萧驰野很想沈泽川,这一刻尤其明显。
乌雅倒满酒,倾身奉向萧驰野。她长睫抬动,在看着萧驰野时露出憎恶。那腰间的金链“哗啦”震响,少女的纤掌下翻出匕首,借着敬酒的动作直取萧驰野咽喉。
变生肘腋,晨阳尚未反应,骨津已经听出不好,他一步跨出,失声道:“二爷——!”
金樽“砰”地砸在桌面,酒水迸溅。萧驰野连碰都没有碰乌雅,靠着臂缚架住匕首,下一刻矮桌翻倒,乌雅跟着滚了出去。她的匕首已然脱手,落在萧驰野掌间。巴雅尔还没有回过神,萧驰野就站了起来,把那匕首倏地钉在巴雅尔的桌面上。
巴雅尔险些被扎到手指,惊得仓皇变色,猛地瘫坐在地。
萧驰野擦拭着臂缚上的酒水,眼眸中一片清醒,冷声道:“我真心实意地来交朋友,蒙骆部却是口蜜腹剑的鼠辈。”
席间的众将霍然而起,内外三层的铁骑顿时“唰”地亮出刀,赤红的胡桐林间满是雪光。气氛骤变,剑拔弩张。
“不!”巴雅尔没有料到乌雅会贸然行刺,他连忙说,“这绝非是我属意,还请头狼不要动怒!”他爬起身,朝着乌雅跺脚,恨道,“我养你十余年,你却犯下这等大错!”
乌雅的面纱掉了,她撑着身,对巴雅尔啐了口,说:“你背叛俄苏和日,把我送给哈森的仇敌,你不配做我父——”
巴雅尔勃然大怒,不等乌雅说完,上前一巴掌把乌雅扇到在地,用边沙话说:“摁住她!”说罢回过身,乞求萧驰野,“她受了阿木尔的蛊惑,早已迷失了心智,不算是我的女儿,我愿意为头狼杀掉她,还请头狼不要因此迁怒蒙骆部!”
萧驰野毫不动色。
离北铁骑就包围着蒙骆部,巴雅尔的精锐都在外围,真的硬拼起来,这点人根本拦不住全副武装的铁骑冲锋。巴雅尔早就没有再谈条件的立场,他只能抽出左右近卫的刀,对着乌雅高举起来。
苍月高悬,漠三川的猎隼正在孤独地盘旋。胡桐突兀的枝叶斜插入月,风吹动离北狼旗。巴雅尔举着刀,迟迟下不去手。他的山羊胡子抖动片刻,在乌雅的抽泣声中,还是扔下了刀,转身跪倒在萧驰野身前。
萧驰野系紧臂缚,背后的晨阳来替他搭氅衣。他垂眸看着巴雅尔,扶着腰侧的狼戾刀。
“我只剩这一个女儿了,”巴雅尔老泪纵横,“我想把她许配给强大的离北狼王,是因为我们蒙骆部常年在此受其他部族掠夺,阿木尔老了,谁能保我们周全……”
“把你那五百匹骆驼收回去,”萧驰野转身离去,“留着给蒙骆部自己的互市用吧。”
萧驰野走了几步,又侧头看乌雅。夜风吹动萧驰野掉在肩侧的小辫儿,他抬手拔出匕首,扔到乌雅身前。
“今夜蒙骆部全族的性命,是你送给我的。”
乌雅面色煞白,身上的异香都散尽了,她掩面啼哭。
巴雅尔伏地高喊着:“蒙骆部愿随狼王叱咤大漠……”
萧驰野打了声口哨,猛落到他的肩臂。他看向前方,漠三川的入口已然打开,月光铺就的狭道通往他的目的地。在他身后,离北狼旗代替了大漠的虹鹰旗。
* * *
“你怎么猜到乌雅要行刺?”陆广白随萧驰野离开时问道。
“你说巴雅尔想把她嫁给哈森,”萧驰野翻身上马,在勒马时停顿须臾,“我猜那是乌雅自己的意思。巴雅尔这么想把她嫁给我,无非是她已经瞧不上这片大漠里的男孩儿。”
“我还疑心你醉了,”陆广白跟着上了自己的马,“哥哥心都悬起来了,就怕你一时糊涂。你说我回去,面对府君是直言不讳呢,还是装不知道呢。”
“糊涂是不会糊涂的,”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跟沈兰舟比?萧驰野掉转马头,这会儿让风吹散了热,酒劲都压下去了。他看向陆广白,正经地说:“酒和香都没用,我清醒着呢。”
陆广白见他一本正经,事事周全,就信以为真,哪知道萧驰野适才不正经地满脑子都是沈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