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人说:“那又怎么样?关你叫花子屁事!”
小垫窝说:“我就是部队上派来寻找这两匹骡子的。”
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不相信这叫花子会是一名士兵。
磨刀人说:“你是哪个部队的?是叫花子部队的吧?”
小垫窝说:“我是冯玉祥部队的。”
人们便都不笑了。那时人们对冯玉祥将军都很敬重。
磨刀人说:“你就真是部队上来寻骡的,寻回去也没用啊?你看,它们浑身是伤,腿也瘸了,我们是从山里把它抬回来的。要不,我们多少给你几个钱,就当两块肉卖给我们吧。”
小垫窝说:“那不中!这两匹骡子打日本人时立过战功,你看它浑身是伤。长官交代过,找到活的一定要拉回来,用不成了就当功臣养着;找到死的了,一定要像牺牲的士兵一样厚葬。我必须要拉回去。你若不让,我就找你们师管会去了。”
师管会是那时地方上的军事行政部门,就像现在的武装部。磨刀人再蛮横,也不敢说什么了。
小垫窝就带着两匹骡子继续往北走,回家。他打算回家后,这一辈子就跟骡子过了。骡子确实伤得不轻,一瘸一瘸的,走得很慢。垫窝给它们洗伤,梳毛。要的饭自己吃一少半,一大半都喂了骡子。骡子身上有枪伤,也有跌伤。垫窝仔细看看,好像枪伤并不重,主要是跌伤。
在小垫窝的精心照料下,老六和老七恢复很快,大部分伤口已经好了,癞痢的地方都扎出了嫩毛,浑身的毛色重新有了光泽。就是腿还有点儿拐,但已无大碍。有一天垫窝试着骑了上去,不想老六竟比不骑人走的更精神,好像骑上它很高兴似的。
半月以后,两匹骡子便都基本恢复了。这天垫窝骑在老六身上往前走。走着走着,老六拐过头就往回跑。垫窝怎样努力,也驾驭不住,就任它跑。跑着跑着,老六向西拐入一条小路,小路越跑越窄,两边的山越跑越大,树木越跑越密。后来,两匹骡子就停在了一个悬崖底下。垫窝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他跳下骡子。崖下有密实的、带刺的灌木丛。他的目光在灌木丛里搜寻。他终于看到了,灌木丛中有一个人,当然是死人,尸体已经化了,只剩下一身衣服,衣服领口装着一颗骷髅头。在这个人旁边,有一把手枪,还有两个马鞍,一个皮箱。
小垫窝明白了,当初老六和老七就是驮着这个人从悬崖上跌到这里的。至于为什么,那就除了两匹骡子谁也不知道了。
垫窝拨开荆棘,去拾皮箱和马鞍。他特别需要马鞍,因为他要骑骡子,光肚骡子骑一会儿就咯得沟子疼。可是,当他搬马鞍的时候,竟一下子没搬起来,将他一下带爬下去,脸上让荆棘挂出了血。一个马鞍也不过四五斤重,怎么会搬不起来呢?他就蹲下研究那马鞍。这一研究,就把他吓傻了:马鞍是个空的,背面有个插销,插销一抽,“哗!”地一声屙了一堆黄澄澄的东西——全部是金条!
他又研究另一个马鞍,也是一箱子金条。
皮箱子里是衣服,一条围巾,一顶绛色礼帽,还有一双皮鞋,几十块钢洋。垫窝挑一身最普通的衣服穿了,礼帽戴了,皮鞋登上。皮箱不敢拿,太招眼,扔了。
再看躺着的那个人,他穿一身人字呢将军服,骷髅头两边的肩章上是少将衔。
这之后,老六老七身上都有马鞍了,小垫窝骑一匹,牵一匹,继续往北走。其时他已22岁,俗话说秃十八,18岁以后,秃子不治就好了,只是留下几片红烂烂的疤瘌。如今他穿上新衣服,戴上礼帽,登一双锃亮的皮鞋,竟俨然风流倜傥一公子。
这天来到湖南地界。正走着,看见前边趔趄着一个瘸子。这是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只容得单人行走。那瘸子顾自慢腾腾地走着,并不让路,对后边八只骡蹄的踢踏声充耳不闻。小垫窝只好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一直跟了十几里。瘸子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望一下后边跟着的老七,说:“哈哟!你这头骡子闲着可惜了!”
垫窝说:“大哥腿脚不好使,要不你骑上吧——不知大哥要到哪里去?”瘸子说:“我是无根的蓬,四海为家。有骡子骑,我就跟老弟一起走吧,老弟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嚯,也是个要饭的!
当然,垫窝已经不要饭了,他身上装着几十块钢洋呢。他不但不要饭,晚上还住旅店,到路边小铺里买饭吃。瘸子也不客气,跟他一起吃饭,一起住店。每次住店,瘸子总要洗脚,洗了后用一块破布擦脚。破布用黑、白、红三块布拼成。每次擦完脚后,他都把擦脚布搭在店门口,并用一个别针别着,以防被风刮跑了。啥鳖孙烂布,主贵的!
一路上,小垫窝对瘸子照顾的很周到。瘸子要去盛饭,他赶紧拦着,说:“你腿不好使,坐那儿别动,我来给你盛。”瘸子要打洗脚水,他又赶忙拦住,说:“你腿不好使,我去给你打!”就是夜里用的夜壶,也是垫窝给他拎,给他倒。瘸子倒不怎么谦让,只是无声地笑着。
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垫窝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棵大树,四面八方的鸟——青鹳,白鹤,鸬鹚,山麻雀,都往那树上飞。小垫窝高兴得一窜老高,叫着:“到家了!到家了!我看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