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970 字 17天前

绣了萱草仙鹤纹的帐子掀开,睡眼惺松的傅百善半倚着靠枕,探着头含笑问道:“瞧你愁了几天,终于把事办利索了?”

裴青就帮她把外裳披好柔声道:“吵醒你了,是有几件棘手的公事,现下都处理完了,该抓的人犯也抓着了。接下来的审理不归我管,我就可以好生歇息几日了,你想到庄子上去还是到西山圆恩寺去我都可以陪你,只要你不嫌我烦!”

朝西的一叶槅扇翕开了半边,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墙角搁着一盆栀子花,叶片苍翠花朵硕大。风一停,那沁人的花香便越发浓郁起来。纱帐低垂于地,傅百善微不可闻地嘟囔几句,内室很快就重新安静下来。

353.第三五三章 荒凉

榆钱胡同, 刘府。

天刚蒙蒙亮时刘泰安半睁开了眼, 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床边的衣裳。矮榻上的衣物是早早就用暖香熏好的, 冬季一般是荼芜香, 夏季一般是九和香。他闭着眼睛摸了几回都没摸到衣物,就有些狐疑地侧转了头。

落地织了四季如意团花的帷幔低垂, 衬得屋子里有些昏暗。刘泰安有些迷糊地想着, 莲房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在屋子里梳妆,也没有过来侍候自己更衣上朝?难不成又带着她的侄女到城外烧香拜佛去了吗?他浑浑噩噩地坐起来只觉头晕目眩, 应该是昨日的酒水还没有缓过劲!

刘泰安模糊地想到,昨夜为甚事情喝酒来着?他蓬着头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猛地冲到门前打开房门,就见眼前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缟素。回廊屋角处处都悬挂着雪白的灯笼,上面大大的奠字让人看得双眼生疼。有贴身侍候的仆役见他醒来,连忙递过麻布孝衣, 哭丧着个脸道:“大人快些换上吧,叫外人看见了不好!”

也是, 正逢老爷新丧,这位大爷倒好, 不好好地守在灵堂前哭灵, 而是悄悄躲在后院喝酒。难怪道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客人前来祭奠,有这样的后人老爷在棺材里待着也不会感到安宁吧!可怜昔日位高权重的刘首辅, 只怕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身后竟然会如此凄清吧!

刘泰安赤着双足在院子里踉跄地走着, 努力地辨认此时此刻是不是一场大梦。

刘府的院子是重金请了名师名匠前来设计的, 四时有花处处有景。枝蔓低垂繁花盛开姹紫嫣红,一树芍药开得尤其妖娆,花木生得茂密繁盛却不知为什么凭空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触。刘泰安的喉头上下滚动,不可置信地指着眼前的白幡并灯笼道:“谁准你们挂上去的,叫少夫人过来,她是怎么当的家就由着你们这些奴才瞎弄!”

仆役一怔忙回道:“老爷已经去了三天了,眼下天气还有些温热,再不把丧事办起来只怕老爷的尸身要坏。管家已经出去往各府里借冰去了,就是这般府里也支撑不了三五天。少夫人也走了,大人您还是振作起来,家里一摊子事情都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刘泰安这才恍惚记起那日坤宁宫张皇后寿诞上发生的事情,他咬着牙涩声问道:“莲房……,少夫人真的走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仆役看多了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却还是被刘家的无情无义给镇住了,低着头答道:“是老爷让管家堵在大门口亲自将少夫人撵走的,还有崔家那位表姑娘也一并不准他们进门,说她们是丧门星,不准她们再进屋子脏了刘家的门第。少夫人和表姑娘在门口哭了好久……”

刘泰安艰难地扶着栏杆,看着水池里的锦鲤在即将开败的荷叶下欢快地游来游去。他忽然感到无比地刺眼,喃喃道:“都是我懦弱,当年我没有护住安姐,现在我依旧没有护住莲房,我对不起所有人。”他呵呵苦笑了两声,终于有些清醒过来道:“那天晚上是不是秦王殿下走后不久,老爷就没了?”

仆役瑟缩了一下身子,低低应了个是。

刘泰安挥挥手又一个人回了屋子,内室的梳妆台上依旧放着崔莲房惯用的银柄靶镜。有多少次,那人梳了式样时兴的发式或是得了一件新首饰,就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娇俏地问道:“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嵌螺秞的四门衣柜里,依旧挂着崔莲房在撷芳阁定制的衣衫。她是个爱美有极会打扮的妇人,每回出门都要把衣服首饰配好。许多样式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每每她把新款式穿上身之后,京里才会渐渐流传开来,其实很多同僚在私底下都艳羡他有这样一个能襄助夫婿又能持家的美貌夫人。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醉心于金石之术,不再关心家里的大小事情了呢?在父亲面前他的唯唯诺诺变本加厉,想比之下崔莲房反而是头脑清楚应对得当。于是,父亲渐渐地将一些事物交给了莲房。与宫中长姐刘惠妃的联系人也变成了她。再后来,他就发现在这个家里很多重要的事就插不上嘴了。

刘泰安无意识地望着妆镜里木然无神的人,脸上苍白地不见一丝血色,眼底下浮现厚重的倦意。指尖忽然刺痛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双如意点翠长簪尖利的尾端刺穿了皮肤,立时就有一点殷红的血迹冒了出来。

那天,伏在案上的父亲也是这般模样。看起来好好的,只有嘴角有一丝血沫子,但是人早已变得冰冷。仆从们告诉他,父亲生前唯一见过的客人就是秦王应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这是要刘家人为二十年前枉死的文德太子偿命。这就是帝王,隐忍二十年终究清算了这笔欠了许久的烂账,还连本带息地毁了刘家!

那时候刘泰安想,这一切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父亲这般汲汲营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父亲想将冀州刘氏推上高位荣耀乡里,想让秦王这个嫡亲的外孙承继帝位,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谋算全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那位至尊之人一定像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父亲左右腾挪。最后厌了倦了,就索性一股脑地将这一切扫为尘埃。

刘泰安模模糊糊地想起从前的郑璃,那个小名叫安姐的娇柔女子。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她的长相了,毕竟已经相隔太久的时日。她好像最喜欢紫色的茉莉。刘府的花匠嫌弃这种花微贱,不怎么愿意栽植。她就自己拿了种子在迎窗前拨撒,还喜滋滋地说到了夏天就可以看到了。

果然,那些紫色的小花在来年生长得极好。大片大片地肆意生根发芽,在太阳底下浓荫成片。于是刘泰安知道了这种花还叫夜晚花,花朵在傍晚至清晨开放,烈日一出来紫茉莉的花朵又会闭合起来。就像她的主人一样,在无人处开得绚烂,在白日里反而静悄悄地无人张顾。

后来崔莲房嫁进了刘府,不知从那个仆妇的嘴里听说了这段典故,当面没说什么,却在一夜之间令人将迎窗前的紫茉莉全部换成了姿态妍丽的芍药。当时刘泰安还在笑这妇人度量小,心底里却不免闪过一道惘然。心地纯善的安姐若是看见她心爱的紫茉莉被人如此糟践,大概会心疼得不得了。

原来那些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构陷吗,刘泰安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彼时,正满怀喜悦迎接新生儿的安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迎接人生最大的跌宕。尤其这跌宕里还有来自夫家的险恶用心,她大概是极度失望的吧,才会那般决绝地要求以死自证清白。她肚子里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怎样悲愤的情形下,那样一个安静的女子会下这样狠厉的决心?

刘泰安佝偻着身子蜷伏在妆台下,安姐只怕是恨毒了自己吧。到底是什么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就那样相信那封书信上写的一切,就那样心安理得地任由父亲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他原本没有丝毫害人的心思,还自觉这是成全这是退让,奈何事情像江水一样,潮涌上来就半点不由人了。

崔莲房在其间的手脚的确令人憎恶,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只是爱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为此,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亲姐,不惜利用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追根究底她的错就是爱得太深太过,才会费尽心机罗织了这样大的一张网。却没想到,造成了后面一切不可收拾的局面,说起来自己才是左右错误的根源。

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么多年,自己从来都不知道那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在那间叫蓬莱的客栈里有的吗?

崔莲房未婚先孕,迫不得已之下将孩子托付给兄嫂抚养,长到八岁才借口接到身边来。有无数次,崔莲房都在有意无意地诉说这孩子的可怜。他却总是淡淡地想到,彰德崔家的女孩个个精明厉害手段高超,即便境遇再可怜也是有限的。

叫人讽刺的是,崔莲房只怕做梦也没想到崔文樱和远哥这两个小儿女竟然生了情愫。当远哥在坤宁宫当众求娶崔文樱时,言辞有多恳切现实就有多打脸。当娘的还梦想有一个公主儿媳,却没想到她视为命根子的儿子将这一切都打乱了。

那时他还觉得儿子若是娶了他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姐也不错,不知妻子为什么这样反对?

那时候怕是只有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至尊之人心知肚明,他像世间的主宰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刘家崔家的人上蹦下跳,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戏台子上都演不出这样稀罕的事,却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上演了。所以当那个叫红罗的奴婢把一切都揭穿时,刘泰安心里只闪过“报应”两个字。

老父惨死,老娘在内院中时时哭嚎,妻子崔莲房带着崔文樱被大理寺看押了起来,大理寺以最快的速度审理完结,三司廷议之后被拟判了秋后斩。儿子刘知远得知一切后羞愤难当,到现在都不知所踪,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偌大的宅院眨眼之间便变得空寂寥落,刘泰安摩挲着身子旁边的酒瓶囫囵喝了一口。辛浓的酒水顺喉咽下,也许唯有这酒才能让人忘记眼前叫人无法自处的一切。

354.第三五四章 婕妤

皇帝在散朝后特特转到延禧宫前, 站在宫门前的两棵广玉兰树下踟蹰了片刻。

眼下已经是夏末,广玉兰姿态雄伟壮丽叶阔荫浓。枝叶生得郁郁葱葱,宽大的叶片油绿盎然, 在艳阳下给人一种张扬的肆意。浓绿缝隙间有些微绽开的花苞,有硕大洁白的花朵, 也有只剩下包裹紫色种子的茎秆。不管怎么看,这株树都给人一种生生不息坚韧不拔的顽强印象。

皇帝步入猗兰殿时, 就见崔婕妤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一身浅碧色折枝海棠宫裙衬得人婉约纤柔,像是湖上一朵无助的浮萍。便伸手扶起崔婕妤, 还为她抚平裙上细细的折痕,这才微微笑道:“这是做什么,一大早跪在地上也不嫌冰凉。当心让多嘴毒舌的人看到,传出去后又是一场风波,快些起来吧!”

这话没头没尾,崔婕妤却只是柔顺地垂下眼帘没有多语,殷勤地将榻上的靠垫拍松, 又将皇帝惯用的一套茶具端出来冼杯拣茶。女人端坐在案几旁, 纤长的睫毛在她秀美的脸上形成一弯好看的阴影。宫中自然是无丑女的, 但是像崔婕妤这般有江南女子风仪的却只有她一个。

四十来岁的女人双眼像小鹿一般怯怯地望过来, 却并不让人感到丝毫的违和, “臣妾一直恪守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的宫规, 所以楚王应昀在那日闯出大祸时, 臣妾丝毫不敢妄言。昨日借了皇后娘娘的寿诞远远地瞧见那孩子好好的, 臣妾就知道圣人没有太过责罚于他,这才厚颜来自领训斥!”

皇帝坐在榻上,拣起手边一副还没有完成的绣绷子道:“回回来你都在做绣品,宫里养那么多的绣女还不够吗?你自领什么责罚,皇子七岁起就被挪出内宫,有专门的教养嬷嬷服侍,有御书房的师傅辅助,他的所作所为即便捅破了天,和你一个深宫后妃有什么干系?再说朕已经将他贬斥为郡王,以后老老实实地呆在翰林院修书就是了!”

崔婕妤仿佛松了一口气,轻快地抬起头来,亲手点了一盏福建铁观音双手奉上笑道:“从前您最喜欢散朝后到延禧宫里来喝一盏铁观音,说最是齿颊留芳滋味醇厚,说在别处就品不出来这样的味道。其实都是一样的贡品,哪里有好坏之分,圣人偏偏每回都拿这话来逗弄。”

皇帝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在后宫嫔妃当中,你也算是潜邸时的老人了,却一直性子温柔不争不抢,为人谦和老实处处与人为善。朕就是好久不来延禧宫也没见你出言抱怨,整日不是种花草就是做绣活。从前连皇后都屡次出言夸赞与你,说你是后宫诸人当中难得的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