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周源对他的厌恶之情减少了一些,主动开口安慰他:“老哥,有什么想不开的。老天爷不是还给了咱们这百十来斤的身板吗?既然身外之物不能带走,那就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呗。佛祖不都说色即是空嘛,阿弥陀佛。”
“你信佛?”那男人忽然问道。
周源本来就是随口胡扯,被这么一问,想了想才说道:“算是吧。”其实他真没什么具体的信仰,但也不是那种完全否定的态度。
“那你相信有地狱存在吗?”男人又问道。
周源呵呵一笑:“这个我还真……这么说吧,要是什么刀山火海油锅之类摆在面前,那我说不定就信。这些不都是吓唬人的吗?”
男人听了这话,直愣愣地看着周源,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周源随口问道:“怎么,老板你信这个?”
“不是信不信。”男人顿了一下,说道,“地狱,我见过。”
“……”作为一个出租司机兼导游,每天的工作内容除了开车,最重要的就是和客人聊天。但周源一时间都拿不准该怎么接这个话题。因为他太有经验了,一般说这种话的人,其实是有心事想要说,这是在等着别人追问,然后就会趁机告诉对方“老子当年那段经历比地狱惨多了”之类。
这种话题听多了就感到特别无聊,还得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难过表情,周源现在可没心情陪着聊这些,于是他想了想,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带过去:“不是有十八层地狱吗?你说的是哪一层啊,好像有个拔舌地狱,还有个无间地狱——这个我还是看《无间道》才知道的呢……”
那个男人听着周源一通乱扯,也许是明白周源不想正经地聊这些话题,于是识趣地闭了嘴,转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周源并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既然难得他主动闭嘴,自然不会没趣到主动再搭话。
到了十八里岗,已经过了十二点。那男人倒是很爽快,车刚一停稳,就把车钱递给周源。周源伸手接过,却忽然看到那男人的手臂上有一片暗红色,再一看,发现竟然是在流血。
“老板,你的胳膊怎么了?”周源吓了一跳,那血流得有些多,那男人的t恤上都沾了不少。可明明他上车的时候还没事儿啊?周源完全不知道他流血的伤口是什么时候弄的,下意识伸手就想去扶他。
却没料到那男人猛一转头,恶狠狠地叫道:“别碰我。”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随手把副驾驶窗前的毛巾拿过去摁在胳膊上。
周源吃了一惊,那毛巾是擦车用的,平时用完了就随手扔在那里,从来也没洗过,脏得要命。那男人用它来捂伤口,也不怕得破伤风吗?刚想说话,那男人却突然说道:“对不住,小兄弟,把你车弄脏了。”
周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把血滴到了车座上,但既然人家主动道歉了,他也只好说没关系,回头冲洗下车就好。那男人不再说什么,就这样用条脏毛巾捂着右手臂下了车。
周源本来一路上都在担心被抢,结果事实证明自己是想多了。那个男人真的只是让他送自己来这里而已。他坐在车上,看着那个男人先站着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慢慢朝路边的山坡上走了过去,心里忽然有些发毛,一个念头升了起来:这男人古古怪怪的,别是个鬼吧,《故事会》上经常有这样的事儿,别一会 儿回家掏出钱来,才发现是一大沓冥钞。
十八里岗本来就是个偏僻的地方,又处在两个市的交界处,连路灯都没有, 四周又黑又空,一个人都没有。周源想到这里一个激灵,赶紧拿出那男人给的钱,摁开阅读灯仔细看了看。钱没问题,都是真的,再看那男人在车灯下的影子,黑黑的也不是无影子的,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不过看到那男人很吃力地顺着斜坡爬上去,最后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背靠着一片黑夜,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周源好奇心升了起来,忍不住远远开口问道:“老板,你是在这儿等人?”
那男人远远地道:“小兄弟,你走吧,我不等人。”
不等人?那你大半夜的坐在这里,等死啊?周源这时候反而不敢走了,他越想越觉得这哥们儿不会想不开自杀吧?如果这种时候扔下这么一个半醉不醒的人在这里,真出了事儿周源良心上肯定有些过不去,一时间坐在车里有些犹豫。
男人看周源坐在车里半天没有发动车子,倒先急了,张开嘴吼道:“你怎么还不走,快滚!”
听到他忽然毫无理由地开口骂人,周源并没生气,反倒更坚定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对的。一路上就能看出他有心事,再加上半夜到这种地方来,怎么都觉得是要想不开啊!
想到这里,周源干脆下了车,从车上翻出手电朝山坡上走过去,思忖着要不要把他揍一顿再带回镇上醒酒,但没想到那男人抬手就朝他扔过来一个东西,然后几乎是咆哮着吼道:“你他妈想死是吧?离老子远点。赶紧给我滚。”
黑暗里一个东西飞来,周源下意识举手一挡,打在手背上,却不太疼,面前飞舞出好多东西。仔细一看,地上红红的散了一地,竟然都是钞票,原来那男人把钱包砸了出来。
周源摸黑一通找,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把钱都归拢了捡起来,更确定这家伙是醉了发酒疯而且想轻生。他也不想刺激对方,站在坡下,尽量语气温和地说道: “老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开黑车,但我心不黑,这大半夜的,你可别做傻事。”
这么说只是想安慰他,那男人却突然站起身,像个兔子一样朝坡的另一侧蹿去。
坡后很黑,周源站在下边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不由吃了一惊,立即把钱包朝口袋里一塞,抓紧手电也朝坡上走去。
斜坡并不高,周源很快就上到了顶,站直了身子先朝四周看了看,确定一下那男人到底跑哪儿去了,发现不远处,一个灰色的影子在那里左摇右摆的。
斜坡下是个稍微平展的碎石滩,再远处则是一片很小的经济林,如果不是天黑,这里其实一眼就能看很远。但黑夜成了无形的屏障,只能看到那男人的影子在前边摇晃,听声音似乎还在朝前跑,但速度应该不快,毕竟他喝了那么多酒, 能保持一直没摔倒就很不错了。
因为这里很偏僻,附近根本没有人住,周围除了天然的小树林,连庄稼地都没有,地上也都是碎石块,脚下很不好走。周源怕崴着脚,也不敢使劲跑,就慢慢在后面跟着。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一声叫喊从前方传了过来。
他赶忙把手电朝声音的来处照去,立即隐约看到那个男人似乎不跑了,就这样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跑不动了,吐了吧?周源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还真是倒霉,想到一会儿还要把这个发酒疯的家伙给弄回车上,就头大了起来。他弯下腰稍微喘了几口气,慢慢朝那男人走过去,但就在还差十来步到他身边的时候,周源突然觉得有 些不对,于是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第二章 燃烧
北阳市属于典型的中原气候,虽然是夏天,但天一黑下来温度很快就降下来 了,这时的温度不会超过22摄氏度,在这种野外,如果起风穿着短袖还会觉得稍稍有点冷。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周源忽然感觉到一阵燥热,就像夏天时路过街旁店面外的空调外机那样,一股热风笼罩了全身。
这时他离开车子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除了天上的微弱月光,四周依然一片黑暗,这荒郊野外,别说是空调,就连个火堆也看不到。周源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那股忽然出现的热风却没有就此消失,而是越来越强,这种突如其来的冷热反差,让他手臂上甚至都起了鸡皮疙瘩。
周源原地转了几个圈,也不知道这股邪风是哪里吹来的,总不可能这小山坡其实是个准备喷发的火山吧?周源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不管怎么说,赶紧把这喝醉的哥们儿弄走才是正经的。
他此时离那喝醉的男人只有十来米的距离。那哥们儿看样子是彻底喝醉了,依然保持着半跪着不动,头低垂着,身体似乎在摇晃,但幅度不大,从背后看起来,很像是喝醉了后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那种姿势。周源朝他走去,但刚走两步,又是一股热浪袭来。
这次周源很确定,见鬼的是,热风的来源竟然就是这个男人所在的方向。
周源有些不知所措,停下脚步,试着小心喊了句:“老板,你怎么了?没事吧?”
“热死了,热死了。”那男人低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周源没听得太清楚,他也觉得很热,而且那股热风真的就是从那个男人所在的方向来的。 那个男人却没有再回答,头埋着,整个身体缩得更厉害,几乎成了一个球。
周源等了几秒,见他不动,于是走上去伸手想要把他给搀起来。可是靠近他后,周源更惊讶了:那股热浪不只是从那男人所在的方向来的,根本就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
那个男人忽然站起身,一把推开周源伸出的手,骂了一句:“赶紧滚!”
周源看着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呆立在原地没动。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个男人身上有什么不对,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气息。他刚刚推周源的那一瞬间,周源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炙热的空气袭来,呼吸都有些困难。毫不夸张地说,那种感觉就像站在一根正在燃烧的柱子旁一样。
直到那人踉踉跄跄地跑开,再次远离之后,周源面前那种空气灼烧的感觉才消失。他摸了摸脸,发现全是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