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将这些琐碎事情摆在一处反复揣摩之后,大厨路汶却猛地站了起來:“來人,派信鸽,紧急情报,哈麻想弃官潜逃。”
第十一章 道义 上
“是。”军情处大都站的密谍们不敢怠慢,立刻就取來了十二只经过多年训练的鸽子。
“等着,我写一份,你们就放走一只。”大厨路汶提起笔,快速在纸上写下一段段“素书”,(注1)
“奶奶的,有点儿骨气成不,好歹你也是个右丞相,门生弟子一大堆,妹夫还管着御林军。”一边写,他一边烦躁地嘟囔,每个字都力透纸背。
众精锐密谍谁也不接口,迅速将写好的纸拿到阳光下晒干,然后一份接一份塞进鸽子脚环旁特制的套筒里。
很快,信鸽便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飞上了天空,除了淮安军军情处自己的精锐密谍之外,谁也不知道它们飞向了何方。
大厨路汶则拿出望远镜,小心翼翼地追踪信鸽行踪,直到最后一只信鸽彻底消失于望远镜的极限视野之外,才活动了活动发酸的脖子,继续喃喃数落道:“奶奶的,正常点儿行不,正常点儿会死啊,当儿子的明明过几年就可以即位,偏偏要去老爹的造反,当老婆的放着三十余年的恩爱不顾,却非要跟儿子一道逼丈夫的宫,当皇上的放着一大堆国事家事不管,天天躲在后宫里跟喇嘛宣(淫),换了个当丞相的,有点风吹草动就撒丫子开溜,这大元朝上下,可真是奇葩云集。”
“呵呵呵呵。”众密谍们以目忽视,苦笑相对着摇头,无怪乎大厨路汶烦躁,就在一天半之前,他还在信誓旦旦地预测哈麻会提前发难,给妥欢帖木儿一个巨大的“惊喜”,谁料大元丞相“哈麻”根本不按常理出招,直接來了个“大杖则走”,让军情处大都站先前的所有准备,全都落了空,不得不迅速做出反应,将一切预案推倒重來。
“大人,要不要通知秃笔翁,让他提前从哈麻身边撤出來。”专门负责跟哈麻府帐房胡先生单线联系的宣节副尉许宝音迟疑了一下,低声提醒。
如果妥欢帖木儿发现哈麻逃走,肯定会拿留在丞相府里的人泄愤,届时,大都站好不容易才打入丞相府的细作,可就要遭受池鱼之殃。
“先不急,待确定了哈麻的去向再说,哈麻走的事情,最先察觉到的,肯定是丞相府里的那些人,秃笔翁他们,可以趁着府内大乱地机会再撤,免得留下什么痕迹。”大厨路汶想了想,沉声吩咐。
“是。”许宝音犹豫了一下,低声答应。
皱着眉头在院子里踱了几圈步,路汶继续吩咐道,“从今天起,你带着乌鸦、戏子和瞎子,就钉在哈麻府周围,必须确定他什么时候离开,大体要投奔的方向。”
“是!”许宝音敬了个礼,转身去执行命令。
大厨路汶,则继续在刚刚布置好的新院子里转圈儿,片刻之后,咬着牙,从腰间摸出了一枚阴符,“李信,带着此物去国子监对面的大佛寺,让王和尚行动队的猎鹰从即日起,全都归巢,随时待命。”
“是。”被点了将的宣节校尉;李信愣了愣,带着满脸的困惑再度给路汶敬礼。
大都情报站下辖谍报和行动两队,谍报队负责向大都城内的要害人物身边安插细作,刺探蒙元方面的各类情报,行动队,则是由一伙百战老兵组成,专门负责清除对手,只是淮扬大总管府上下,都对刺杀敌方要员不太感兴趣,所以自打建站以來,行动队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从未开展任何重大行动,甚至前天傍晚得知妥欢帖木儿父子即将相残的消息,路汶都沒打算动用这支队伍。
而今天,他却忽然拿出调遣行动队的阴符,显然是认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敢再留任何后手了。
“如果有可能,咱们得尽量拉哈麻一把。”知道自己的决定很难被人理解,大厨路汶想了想,主动向几个下属解释,“这个人,活着离开大都,比死在妥欢帖木儿手里更有价值。”
“卑职明白。”李信依旧似懂非懂,上前接过阴符,快步出门。
大厨路汶也不做更多解释,骂骂咧咧继续在院子里烦躁地转圈儿,“奶奶的,一个比一个奸诈,一个比做事不合常理,老子來伺候你们,可真是倒了大霉。”
哈麻不战而走,大都城内即将爆发的混乱,就少了许多不确定因素,妥欢帖木儿和爱猷识理答腊这一对奇葩父子,就能更快地分出胜负來,而这父子俩胜负分得越快,淮扬大总管府能从中捞的好处就越少,北伐的阻力也随之大增。
眼下朱总管最不缺的是民心,最缺的也是民心,在淮安、扬州、高邮乃至集庆这些已经从新政得到了好处的地区,上至官员和豪门,下商贩、百工和农夫,对他都视若神明,而对于黄河以北大部分地区,特别是越靠近大都城一带,情况则恰恰相反,在蒙元官府的长时间污蔑和士大夫们的联手抹黑下,朱总管和他的淮安军,就是世间所有苦难的根源,有他们存在一天,百姓就无法安生。
所以眼下,根本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眼下,妥欢帖木儿父子也沒必要分成输赢,眼下对淮扬最有利的情况,不是妥欢帖木儿父子谁干掉谁,或者双双殒命,而是父子两个长期折腾下去,直到把大元朝的最后一点儿生气折腾干净,把士绅百姓对大元朝的最后一丝期待,也彻底打消,这样的话,淮安军直捣大都时,所遇到的抵抗就会小得多,一些厌倦了折腾的人,甚至还会打心眼里期盼淮安军來恢复秩序。
“也罢,等扬州那边回信,黄瓜菜早凉了,算老子欠他的,老子也冲动一回。”想到自家主公的北伐大业,大厨路汶狠狠咬了咬牙做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决定,“赵迁,去通知云中鹤,让他想办法送个消息给哈麻,让哈麻自己选择跟不跟咱们联系。”
“是。”负责另外一路密谍的御侮校尉赵迁,也大声答应着,快速出门。
“王八蛋,一群不让人省心的王八蛋。”大厨路汶紧握拳头,继续咬牙切齿,人心难测,对于哈麻的反应,他已经判断错了一回,如果万一他自己再度判断失误,哈麻不是要弃官逃走,而是铁了心要做大元朝的比干岳飞,即便云中鹤在出事儿后以最快速度切断联系,赵迁所负责的那条线上的几名精锐密谍,恐怕就也要损失殆尽。
接下來几天,大厨路汶简直是度日如年,每有风吹草动,就要站起來向院子外的大树上眺望好几回,唯恐有警讯冲外边传过來,自己來不及反应,而大元丞相哈麻,却远比他更能沉得住气,接连两天都正常上朝,正常去中书省履行丞相职责,直到第三天正常休沐,才按照云中鹤留下的线索,以替皇帝陛下祈福的名义,带领十几名忠心侍卫,悄然來到了国子监附近的白马寺中。
白马寺始建于辽,里边的和尚继承的是西安白马寺一脉的大乘佛教衣钵,而蒙元上层,更乐于接受的却是藏传密宗,所以在大元立国后不久,白马寺就日渐凋敝,直到两年前被淮扬军情处当成了一处秘密据点儿,才慢慢恢复了几分香火。
里边的和尚、住持,当然都是淮安军的细作,白马寺距离行动队所藏身的大佛寺,也只隔了一条街,随时都可以互通有无,所以见到哈麻只带來十余名随从前來“上香”,寺院的“住持”立刻确定了他的诚意,很快,就把命人将他领进了后院,摆下素斋素宴招待,并安排游方高僧路大师作陪。
“老夫是大元朝的忠臣,不会辜负圣恩,你们有什么招数,还是都收起來最好。”根本不待扮作游方高僧的路汶表明身份,哈麻开门见山地说道。
“啊,哈哈,哈哈哈哈。”尽管先前已经见识过哈麻的行事不合常规,大厨路汶依旧被对方说得微微一愣,旋即,摇着头,大笑不止。
都准备挂印逃走了,居然还说不会辜负妥欢帖木儿的圣恩,这瞎话,说得也太有底气了点儿,况且你哈麻兄弟二人,这两三年跟淮安军在暗中所做的交易,沒有一百件也有九十件,稀里糊涂死在淮安军手里的大元“忠良”,也是成百上千,在勾搭对象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不会辜负本国,这不是摆明了拿对方当傻子么。
“嗯,狂徒休要得意,老夫说得乃是事实。”毕竟是一国首辅,哈麻的智力水准远在常人之上,只花了两三息功夫,就明白路汶是为何发笑,于是用力甩了下衣袖,低声呵斥,“老夫的确跟你淮扬做过许多交易,但老夫却让大元朝的国库日渐充盈,老夫主政这两年,朝廷沒从黄河以南拿到过一两税银,老夫却让中书、陕西、甘肃、岭北诸省乱贼不剿自灭,士绅安居乐业,百姓重归乡土,若是皇上能多给老夫五年时间,朝廷未必不能再度集结起五十万大军,南下将尔等犁庭扫穴。”
注1:素书,古代密码,双方越好了破译规则,然后一方用密码书写,接收方拿到之手,找出事先约定的破译工具,某本书稿,按照约好的规则在相应位置兑出文字,翻译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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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道义 中
一番话,居然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顿时让大厨路汶收起了笑容,瞠目结舌。
的确,哈麻自打替代脱脱为相以來,军事上几乎毫无建树,就连登莱一带有限的几场小胜,都是雪雪和淮安军联合起來做给朝廷看的戏,事实上根本沒有发生,而在江浙、江西等地,则是各路红巾步步紧逼,朝廷的地方兵马节节败退。
但是除了不会打仗之外,在治国与理财方面,哈麻却强出了他的前任脱脱一百倍,在河南江北行省基本丧失,江南各省的税银根本无法北运的情况下,他硬是让蒙元的国库出现了盈余,非但各级官员和小吏的俸禄,无需再拿米粮或者纸钞來折色,大都城内的御林军以及分散在各地的正规元军,粮草军械也供应无虞。
此外,通过威逼利诱和釜底抽薪等诸多手段,哈麻还成功里遏制了起义之火在北方的蔓延,将几家声势颇大的“红巾义军”,如田丰、王世诚等人先后招安,其他零星的义军或者流寇,也在朝廷地方兵马和民间“义勇”联手攻击下,要么战败投降,要么成为刀下之鬼,再也对蒙元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
若不是妥欢帖木儿急于找个替罪羊给他自己遮羞,继续放权给哈麻,说不定,此人还真能让黄河以北各行省脱胎换骨,而有这五省之地和控制在答矢八都鲁父子手中的四川、湖广,蒙元朝廷未必不能启死回生,毕竟,在宋末之时,忽必烈手中所控制的地盘,也就是这般大小,论财税收入,也同样远不及赵宋朝廷,可当时的蒙古人祖先,却能将富庶的赵宋生吞活剥,将江浙、江西和淮上膏腴之地,杀得血流漂杵。
“你家朱总管所持,无非是炮利甲固,遍地工坊,而如今桑干河两岸,一样是工坊鳞次节比,大元朝的军械局所造火炮虽然比不上淮安炮打得远,但是至少威力上已经不逊多让。”安静的僧舍中,大元丞相哈麻继续低声咆哮,“你家火铳犀利,我大元军械局,如今也能自己造出火绳枪,假以时日,你淮扬有的,我大元这边一样都有,双方再沙场角逐,老夫即便一时半会儿收复不了河南各地,最差也能保住黄河以北这万里疆土。”
“丞相打得好算盘,可我家总管,岂会一直容你拖延下去,只要时机一到,我淮扬军就会誓师北伐,直捣黄龙。”实在受不了哈麻那嚣张模样,负责安排人手警戒四周的宣节校尉李信拍了下桌案,低声打算。
“來啊,以为老夫怕你们不成。”哈麻仿佛怀着一肚子愤懑无处宣泄,毫不犹豫喷出反击之言,“你以为你家朱总管不想北伐大都么,他做梦都想,可是打下大都來,你就以为一了百了么,幼稚,打下大都來,他的麻烦才是刚刚开始,到时候,大元只要退往辽东暂避其锋樱,立刻就化为一方诸侯,而你淮扬,则成了现在的大元,所有天灾都归你负责,所有诸侯都视你为生死大仇。”
“你,你这是做梦,痴心妄想。”宣节校尉李信用刀是个高手,打嘴架的功夫,却实在差了些,转眼就败下阵來,梗着脖子呼呼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