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什么,照这样下去,哪天朱屠户从地上薅一把草,都能变出交钞來。”
“狗屁,你才变交钞,你就活该用一辈子交钞,朱,那朱屠户,要变就变铜钱,还有银元。”
“对,银元,银元好,又轻便,又好看,我看着就稀罕。”
“雪雪,你该跟你哥提一嘴,那朱屠户根本就沒反心,封他做河南行省的达鲁花赤,这天下早太平了。”
“对,说不定,他还会替朝廷去平了韩林儿和朱重八,省得咱们哥几个拎着脑袋往上冲。”
越说,众人越不靠谱,仿佛已经看到朱屠户摇身一变,穿上了朝廷赐给的锦袍,挥舞着一把杀猪刀,将周围的红巾反贼挨个剁翻,割掉首级,先后送到了大都城内的皇宫当中。
“他奶奶的,到底老子是汉人,还是他们是汉人啊,。”参军陈亮晃了晃脑袋,晕头转向,他发现自己先前可能犯了个巨大错误,根本不该隐瞒哈麻啊让那个雪雪准备投奔朱重九的消息,假如哈麻死于权力争斗,恐怕不用他劝说,雪雪第一时间就会带领麾下的这帮御林军,倒戈奔向潍水对岸,唯一不太确定的是,雪雪等人投奔过去之后,是准备解甲归田,去做他们的大富翁,还是掉过头來,冲着以前的袍泽举起跃马抡刀而已。
第四十八章 背叛 下
这才一年半光景,一年半光景,正对着篝火,鼻孔里充满了烤肉的香味儿,参军陈亮却觉得夜风忽然寒得透骨。
的确,雪雪先前的判断是对的,朱屠户短时间内不会主动扩大战事,换了任何人站在朱屠户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会妄动刀兵。
他何必再动刀兵,只用了短短一年半时间,他就让雪雪及其麾下的御林军,全都丧失了斗志,再拖上个三五年,恐怕不用他北伐,大元皇帝帐下,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忠诚可靠之人,既然啥也不干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元朝自己覆灭,他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而朱屠户所凭借的,居然就是读书人提起了就为之掩鼻阿堵物,一头羊每年产毛两斤半,一百五十个钱,十头羊就是一千五百个钱,一贯半,一千头羊,是一百五十贯,足色淮扬通宝,相当于三百贯制钱,而大元官俸几经增补,当朝宰相的年俸不过才三百贯,其中还有三成要折合成米粮才能支付。
看附近这大片大片的草场,在座的诸位将领,何人名下还沒有一千头羊,换句话说,在双方都不贪污受贿的情况下,雪雪和他身边这帮家伙,每年每人从朱屠户那边赚到了好处已经等同于大元宰相的俸禄,怪不得他们不想跟朱屠户继续拼命,换做陈亮自己,对着这么大的一个金主儿,恐怕也沒勇气再举起刀來。
“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下一个瞬间,参军陈亮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少年时读过的一页名篇,他当年读书时,原本以为是犀利的讽刺,现在回想起來,才发现,此乃天下至理,(注1)
‘可怜那七君子,还以为他们需要对付的是什么平等谬论,岂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在跟财神爷过不去,所以一直到死,都稀里糊涂,可叹大都城的那帮酸丁,还想着什么让七人配享孔庙,殊不知,在孔庙里头刻个人像,又怎离得开孔方、肉好,周郭、元宝四大才子为之张罗奔走,,’(注2)
越想,陈亮心中越是悲凉,越想,越觉得抑郁莫名,只觉得生死无命,富贵在钱,不知不觉间,就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直到兵卒抬去安歇,还拍打着肚皮大声吟唱:“军无财,士不來;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此后数日,他就住在了军中,成为雪雪的笔且齐,那雪雪与自家哥哥向來亲近,爱屋及乌,大事小事都不对陈参军隐瞒,以至于后者接触到的秘密越來越多,心里越越來越难受,几乎每天晚上,都恨不得大醉一场,让自己再也不要醒过來。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表面上,他们都是当朝勋贵的子侄,对大元皇帝应该最忠诚不过,而事实上,陈亮却发现,他们对朝廷的忠诚半点儿都无,相反,对于南边的朱屠户,他们倒是充满了敬意,每次提起來,都不自觉地大说对方的好话。
而在整个御林军中,从上到下,居然沒人觉得这种敬意有什么错,甚至沒人想到该避讳隐瞒,因为大伙其实早就被利益捆绑在了一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是有谁去出头举报,保证会遭到剩余所有人的敌视,那样的话,他的举报信恐怕还沒等抵达中枢,其本人就已经在某次小规模冲突中,壮烈战死。
而制造这种小规模冲突很简单,潍水对岸的淮安军,好像也非常愿意配合,通过雪雪等人有意无意的炫耀,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威胁,陈亮甚至知道,御林军在最近这两年來,已经不止一名将领“以身殉国”,而这那些“以身殉国”者,都会被马革裹尸,送回大都城去由朝廷赐予身后哀荣,至于他们生前在御林军中占有的份子,则全都交给其他同伴,以成全他的忠义美名。
照这种手段,当然很容易就让“御林军”上下,再也沒有丝毫杂音,更何况,朝廷里还有哈麻在替雪雪遮掩,而雪雪本人,凭借的也不全是他老哥哈麻的淫威,他还有自己本事,以及一整套独特的驾驭麾下手段。
他的独门绝技就是,能和朱屠户那边彼此信任,并且能跟那边毫无忌惮地讨价还价,而他的驭下手段,就是制造无数个与自己经历一样,或者差不多的人,以其为心腹臂膀,进而掌控全局。
通过几天观察,陈亮发现,雪雪跟朱屠户那边有畅通的联络渠道,这简直就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他手下凡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几乎全都做过淮安军的俘虏,这也是肉眼可见的事实,红脸千户和黑脸千户都曾经被淮安军俘虏过,络腮胡子副千户被淮安军俘虏过,色目千户在坠下马背摔断了腿,是由淮安军中郎中,施以回春妙手,才沒留下终生残疾,至于那个横着比竖着看上去还多一截的家伙,居然被俘虏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能平安归來,据他自己吹嘘,还舌战群雄,成功地让朱屠户从第二次起,将自己的赎金打起了八折。
一桩桩,一件件,如此比话本还离奇的事情,居然就发生于执掌全天下兵马大权的太不花眼皮底下,如果说太不花毫无察觉,有谁肯信,既然连太不花都装聋做哑了,这背后的黑幕,还有谁有胆子伸手去揭。
陈亮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胆小,所以刚开始接触黑幕的一两天,他很震惊,第三天,震惊就迅速变成了愤懑和无奈,很快,他心中的愤懑和无奈也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木然,如同事不关己般两眼微闭,随波逐流。
这天上午,陈亮正在伏案替雪雪清理账册,忽然闻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猛抬头,恰巧看见副万户布日古德那横比竖宽的身体。
“万户大人是找雪雪将军么,他刚喝了点儿酒,正在后帐休息,如果急的话,下官可以派人去喊醒他。”参军陈亮不敢怠慢,放下算盘,主动行礼问候。
“不必麻烦了,秀才。”那布日古德长得虽然凶残,人却是个直性子,拱了下手,非常有礼貌地回应,“我就过來告诉雪雪将军一声,事情圆满解决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非常识相,沒等太不花大帅的将令到,就主动从单州附近撤了下去,那陈至善也沒有得理不饶人,接上被困的两个旅兵马之后,就迅速撤回了黄河以南。”(注3)
“呼,,。”别人说得轻描淡写,陈亮听了后,却觉得头顶上瞬间一松,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肯让步,妥欢帖木儿与哈麻之间的矛盾,就不会立刻激化,那他自己就能在军中多混几天日子,不用面临最后那个艰难的选择。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偏偏十之**,接下來,布日古德的话,却让他再度坠入了冰窟,“不过人家淮安军也不肯白吃亏,陈至善说了,要让雪雪大人过河,到第六军团赴宴,有笔生意,他要当面跟雪雪大人勾兑清楚。”
“啊。”陈亮双手扶在桌案上,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陈至善简直欺人太甚,什么交易,敢问将军大人可曾知晓。”
“这我哪敢多嘴啊。”布日古德把嘴巴一咧,满脸无辜,“人家肯撤兵,并且说要继续交易,已经是够给面子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由雪雪将军过河去跟朱总管的信使面谈,我一个底下跑腿的小尜儿,哪敢问得太清楚,。”(注4)
“你不清楚,才怪。”陈亮在肚子里,偷偷嘀咕,脸上却做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啊,是这样,既然如此,布日古德将军还请稍候片刻,卑职这就亲自去喊雪雪将军。”
“不必了,不必了。”布日古德忙着回去跟同伴喝酒,摆摆手,继续低声阻拦,“其实他们那边,就是想走个过场而已,沒啥危险的,两国交战,还不杀來使呢,更何况那朱屠户素有仁厚之名。”
说着话,他迅速向两边看了看,将头探向陈亮的耳边,用极其低微的声音悄悄补充,“这事儿不用瞒你,也瞒你不住,那朱屠户平白吃了枪籽儿,总得找个倒霉鬼发泄一下吧,我听说,他找上了泉州蒲家,知道么,就是当年把赵宋卖给大元的那个蒲家,色目人蒲寿庚的后人,他们想请雪雪将军帮忙运作,让朝廷对此战袖手旁观。”
注1:出自lt;钱神论》,晋,鲁褒,这段话用了两处典故,富豪吕公迁居沛县,当地有头脸的人纷纷道贺,刘邦沒钱,就写了个一万文的白条,结果吕公就非常高兴,把女儿嫁给了他,高祖做亭长时远赴咸阳,别人都送三百文践行,唯独萧何给了五百,所以萧何被高祖信任了一辈子。
注2:孔方、肉好,周郭、元宝,都是钱的别称。
注3:在普通蒙古人嘴里,秀才属于尊称,最早忽必烈召见儒生赵壁等人,就称其为秀才。
注4:小尜儿,北方俚语,小不点儿,小角色,原指用木板击打的一种的双头尖木球,打尜,学名为击壤,起源于春秋或者更早,在古代中国各民族都有流行,印度、巴基斯坦一带也有类似运动。
第四十九章 讨伐 上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尽管连日來心脏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淬炼,陈亮也被震惊得身子一歪,多亏用手撑住了桌案,才勉强沒有当场栽倒。
他吃惊的不是淮安军找上了蒲家,毕竟朱重九遇刺之后,淮扬内部人心动荡,急需一场必胜之战來提高凝聚力,他吃惊的是,朱重九居然恬不知耻,要求雪雪帮忙斡旋,让蒙元朝廷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把泉州港一口吞下。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那泉州港虽然不大,却是大元朝的厘税重地,立国时七大市舶司几经裁撤,最后只留其三,泉州便是三个里边的一个,而如今,庆元市舶司又早就落入了海贼方国珍之手
换句话说,大元朝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市舶司,广州和泉州,如果泉州再被朱屠户给强占了去,则就剩下了广州一个,而广州距离大都又路途遥远,每年从海贸上所抽的厘金,根本沒机会运到大都。
哈麻是大元的丞相,不是朱家的,即便他的弟弟跟朱屠户暗中勾搭,满朝文武当中哪怕还有一人脑袋沒被马踩过,也不会让朝廷眼睁睁地看着朱屠户去砸自己的饭锅,然而,对于参军陈亮來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在布日古德眼里,却非常顺理成章,“怎么不可能。”轻轻撇了撇嘴,他冷笑着说道,“那泉州蒲家天生反骨,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借口陆路不畅,大肆于海上漂沒本该解往朝廷的厘金了,今年更狠,从年初到现在,只往直沽那边发了一批海船,上交二十斤南珠,金子三百两,剩下的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稻米,连往年的一成都不足,他既然有脸推说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就别怪朝廷对他心狠。”(注1)
“可,可他,他们毕竟,毕竟还交了一点儿。”参军陈亮虽然不太懂俗务,却也知道三百两黄金实在少了些,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替蒲家辩解。
“你以为珠子还像往年那样值钱么,人家淮扬商号早就有了点珠之术,同样的大小珠子,如今在扬州已经论簸箕卖了,而三百两金子能干什么,买个县令当都不够吧,况且朝廷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在直沽重开市舶司,届时,买卖就放在皇上眼皮底下,不比放任蒲家守中强,。”也不知道是被高人私下里指点过,还是天生精明,副万户布日古德撇了撇嘴,将陈亮驳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