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太不花立刻连连摆手,尴尬得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直接丢到了闹市中一般。
“不敢就好…你我,毕竟还都是蒙古人…”脱脱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说罢,径自走到自家战马前,从亲兵手里取过帅印、令箭等物,逐一在火光下照清楚了,当着月阔察儿的面儿,挨个交接给太不花。然后,又朝着围的众文武团团做了一个揖,倒背着双手,缓缓下山。
“丞相慢走…”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猛地一把推开身边的监控者,举刀横在了自家脖颈之上,“待蛤蝲活着无力侍奉左右,死后鬼魂,却可为丞相开路提灯…”
“拦住他…”脱脱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丝波澜。回过头,冲着自家的亲兵大声断喝。哪里还來得及?只见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迅速将刀刃一抹,“噗…”红光飞溅,当场气绝身亡…
“蛤蝲………”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抱住蛤蝲的尸体,放声大哭。就在昨夜,二人还一道谋划着,当粉碎了朱屠户和雪雪的阴险图谋之后,如何一道保卫着脱脱去对付朝中的奸佞。谁料,只过了一个白天,奸佞们就大获全胜,而蛤蝲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蛤蝲,好兄弟,是老夫不好,是老夫耽误你…”脱脱也沒想到蛤蝲做得如此果决,转过头,分开周围被惊呆的人群,双手从沙喇班怀里抢过尸体,老泪纵横。“老夫带你一起走,咱们兄弟,生不相离,死不相弃…”
半年多來,他一面要跟朱重九等人作战,一边又要提防着朝廷里射过來的明枪暗箭。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此刻将蛤蝲的尸骸抱在怀中,竟像个未发育完全的侏儒,抱着头公牛一般,对比鲜明。然而,周围的各族将士,无论是他以前的部属,还是太不花和月阔察儿两人的心腹,却谁也笑不出來。不由自主地就让开一条通道,目送他一步一个踉跄缓缓往山坡下走。
“丞相,李某给你生死相随…”趁着周围的人被蛤蝲的激烈举动震慑住,李汉卿也推开监控自己的兵卒,大步追上脱脱。
“丞相,龚某帮你抬者蛤蝲将军…”参军龚伯遂将佩刀解下,朝对面士卒怀里一丢。也大步追上去,从脱脱怀里接过蛤蝲的一条大腿。
“丞相。。。。。”
“丞相。。。。。。。”陆续有几名文武出列,追上脱脱,与他一道抬起蛤蝲的尸体。百余名丞相府家丁,也从山坡上冲过來,脱脱重新保护起來,缓缓脱离太不花的掌控。
一行人就在数万大军的注视下,缓缓而行。从头到脚,沒有半分畏惧。而每当他们从一支队伍面前走过,就有无数颗头颅低垂下去,无数双手捂住嘴巴,哽咽出声。
“为什么不拦下他?”直到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沒,太尉月阔察儿才终于重新振作了起來,咬牙切齿地质问。
“不要将孤狼逼得太急…”太不花用一句草原上的谚语,低声回应。
“也罢…”月阔察儿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悻然点头。能将脱脱成功驱逐,他已经能向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以及其他同党交差。剩下的事情,可以慢慢來,沒有必要引起对手的临终反扑。
“两位大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末将可以效劳的,尽管吩咐…”李大眼堆着满脸的笑意凑上前,低声暗示。如果背后插上一根尾巴,与竖起前腿走路的野狗,已经沒任何两样。
今天的事情,主要由太不花以及另外几个蒙古将领操控。但是他也劳苦功高。至少,麾下那数百弓箭手,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令脱脱的一些支持者,根本无法靠近山顶。
“滚…”谁料太不花和月阔察儿两个,却不约而同地斥骂,根本沒给他半点儿好眼色看。
李汉卿、龚伯遂等真正有本事的汉人,都跟着脱脱走了。而李大眼这个既沒本事,又沒骨头的家伙,却留了下來。两相比较,让人心里头沒有办法不堵得慌。
“那,那末将就下去巡视了。两位大人慢慢商量,慢慢商量…”李大眼马屁拍到马腿上,却丝毫不觉得羞耻。抬手向太不花和月阔察儿做了个长揖,然后倒退着走下了山坡。
当将头转向黑暗处,他却是满脸狰狞,吐着猩红色的舌头小声嘀咕,“德行,你们吃肉,居然连口汤都不给老子喝?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们等着,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让你们跪下舔老子的靴子底儿…”
骂过之后,他又被自己想象中的情景,鼓舞得热血澎湃。倒背起手,施施然走向自己麾下的弓箭手。这年头,有啥都不如手里握着一支兵马强。只有脱脱那种傻子,才会主动往绝路上走,若是他昨晚听了大伙的话,果断起兵清君侧,哪可能落到今天这种下场?…
想到这儿,他又迅速低下头,从群山的阴影下追寻脱脱等人的背影。却只见一座一座丘陵之间,树木摇曳,鬼影婆娑,哪里还能找得到人?倒是不少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汉军兵卒,趁着月阔察儿和太不花两人忙着召集高级将领问话,而底层军官个个六神无主的当口,悄悄地溜进了树林,转眼就不见踪影。
“吓,老子觉着么,这件事不会这么痛快就完了么?…不用老子,你们早晚有后悔那天…”李大眼回头扫了扫志得意满的太不花和月阔察儿,心中好生快意…
注1: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大元皇帝有圣旨下。这三句,是元代圣旨的基本格式之一。整体上,元朝的圣旨都比较随意。但根据重要性不同,也分为圣旨,诏书、册文、宣敕四类。其中以圣旨级别最高,通常为皇帝亲自书写,或者亲自口述,由近臣记录誊抄。而诏书等,则为臣子起草,最后交皇帝过目即可。
第九十四章 无题之二
“华夏二年冬十二月,蒙元至正十三年腊月,北帝妥欢帖木儿以“劳师无功,纵弟祸国”之罪,罢脱脱丞相之职。着太尉月阔察儿领禁卫军一万前往军中宣旨。途中,伏兵四起,炮弹箭矢如雨而下,禁卫军死伤过半。幸得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及时驰援,方澄清误会,于老爷山顶得见脱脱。”
“时脱脱军粮被淮安军悍将俞通海所焚,进退两难。见月阔察儿至,无地自容。参军龚伯遂劝脱脱拥兵自重,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且丞相出师时,尝被密旨,今奉密旨一意进讨可也。诏书且勿开,开则大事去矣。”脱脱曰:“天子诏我而我不从,是与天下抗也,君臣之义何在?”不从,遂交出兵权,由河南行省平章泰不花代为总兵。”
“岭北蒙古万户哈剌愤然曰:“丞相此行,我辈必死于他人之手,今日宁死丞相前。”言毕,拔刀刎颈而死。脱脱与李汉卿、龚伯遂三人收其尸,葬于老爷山下。众将士得知脱脱被罢,人心惶惶,遂四散而走。及至天明,太不花方得捡校各军,二十五万兵马所剩不及十万。”
“太不花知势不可为,乃领大军移驻济南。留禁卫军达鲁花赤雪雪断后。恰天降大雪,呼气成冰,沿途将士冻死者无数。幸淮安军亦被风雪所阻,追之不及。待雪晴,雪雪已入潍坊,凭城据守。淮安军师老兵疲,无力强攻,掉头东返。至此,徐睢会战结束。总计历时六个月又五天,双方伤亡将士逾十万,受洪水波及百姓两百余万,数十载后,昔日战场之上,依旧有鬼火连绵不断…”
“雪雪,中书右丞哈麻之弟。其母为宁宗乳母,故受北帝宠信。善得军心,有勇将之名,曾于淮安军之手夺取城池十余座。越明年,与其兄俱因构陷忠臣脱脱获罪,获赐毒酒而死。子宝奴被流于泰宁,元亡后牧羊为业。同年,太不花全家流于云南大理,途中与其家丁杀解差,投于陈基帐下,为其招降州郡,建树颇丰。华夏十年致仕,取早岁在元庭为官时所藏财货,经营西域商路,富甲一方。。。。。。”《庚申外史。脱脱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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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翻阅史书,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由淮扬籍学者修纂的野史当中,在记述元末年代时,都本能地排斥了朱重九力主的公元纪年。而采用了元代年号和华夏历并列的方式。并且总是将华夏历,置于蒙元末帝妥欢帖木儿的年号之前。
实际上,当时淮安军只占据了半个河南行省及山东半岛一角,谁也不敢保证天下的最总归属。但当时的淮扬学子却认为,他们已经立国。而华夏立国的起点,就是《高邮之约》颁布之日。以其后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则为华夏元年。随后,则为华夏二年,三年,直到他们期盼中的永远。。。。。。
由于被蒙元殖民的七十多年里,教化不兴的缘故。无论是官方修著的正史,和私人们修纂的野史,相比于其他各朝的史册,都显得极为粗疏。其中缺漏,矛盾和令人费解之处,比比皆是。特别是关于山东之战时,雪雪在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与淮安军暗中往來?以及朱重九究竟对雪雪等人做了那些承诺等,都讳之莫深。然而无论当事者如何回避,后世的新兴历史学家们,依旧能从只鳞片爪的记载中,挖掘出许多“真相”。如“脱脱乃大元朝最后的忠臣”,“月阔察儿在第一次战败时,就已经与淮安军暗通款曲”,“雪雪乃军情处第一间谍”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在承平年代,许多蒙元遗民回忆起当年家族的辉煌,甚至还信誓旦旦的确定,脱脱为什么明显用兵本领高于朱重九,却依旧在山东战场束手束脚,就是因为朱重九无耻地采用了间谍战术。而除了雪雪、太不花、月阔察儿之外,在妥欢帖木儿身边,甚至还潜伏着一个最大的细作。那个人,就是为荣禄大夫,加资正院使,后來权倾朝野的太监统领朴不花…其因为爱侣奇氏入宫做了皇后,所以自宫相随。毕生以推翻大元为志。所以才将妥欢帖木儿那边的决策,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淮安。并且多次在关键时刻误导妥欢帖木儿,令其自断臂膀,葬送大好局面,直至仓惶北狩。
这个推断,实在太荒诞不经,所以一直相信者聊聊。有些人甚至讥笑说,“天下无人不通淮”。但有名姓崔的书生,却总结根据民间传闻,编纂了一本口述历史。更近一步,证明真正通淮的,乃是大元第二皇后,高丽人奇氏。而朱重九实际上也是高丽人,与奇皇后乃表兄妹,自幼海誓山盟。痛恨爱侣被夺,才起兵反元。所以华夏自蒙元之后,应该算是高丽国的一部分。高丽疆域,也再度赶超了传说中的檀君时代,达到旷绝古今的巅峰…(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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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当时的真相到底如何,最终会被演绎到什么地步。后世社会学家翻看那段历史,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当一个政权走向腐朽时,其中的核心人物,大抵上都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继续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直到大厦倾覆。一类却猛然惊醒,试图力挽狂澜,直到自己粉身碎骨。而第三类,却是最为聪明的一类,就是趁着大厦将倾未倾时刻,抓紧一切时间推墙挖角,加速这个进程。然后拿着推墙得來的财富投奔新朝,从此将所有罪责彻底清洗干净。。。。
毫无疑问,第三种人,是最聪明的人。事实为证,太不花的后代,日日就远远好于脱脱和雪雪的遗脉。而第二种,无疑最为愚蠢。总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东修西补,去避免大厦倒塌,却不知道身边大多数同僚,却已经打算将墙壁推倒之后,拎着大包小裹另起炉灶。结果,其非但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并且在新朝和旧朝,都落不下什么好名声。顶多在后人翻阅当时的历史时,博得几声轻叹。然而历史却最为健忘,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注1:此乃异时空的故事,非本时空,请勿对号入座。
第一章 立春
再大的风雪,最终也要停下來。
过了腊月就是新年,而一年中第一个节气,立春,也总是于大年前后姗姗到來。阳和起蛰,春气始建,气温、日照、降雨,都逐步开始增多。冷气北移,蜇虫始振,青草、冬麦还有百花都开始复苏。
每年这个时候,也是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最忙碌的时候。作为长生天的宠儿,连接世俗与神明的重要通道,他必须一大早爬起來,带领满朝文武到东郊迎春,举行祭祀仪式。然后亲自扶着犁杖,跟在一头黄牛身后在地里走上几步,宣告春回大地,天下可以恢复生产耕种。接下來还要回到皇宫,在大明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然后再赐予百官,金银、绸缎等物,以酬鼓励其在新的一年里继续鞠躬尽力去贪赃枉法,勿负皇恩。再然后还要去寺院向喇嘛们送上几大车金银细软,命其代替自己向佛祖祈福。让佛祖保佑大元朝江山万代,保佑自己福寿绵长。
但是今年,各项礼节都被有司主动压缩到了最短时间,花销也被消减到了妥欢帖木儿亲政以來最低,除了最后一项献给寺院的功德钱大体与去年等同之外,其他诸多开支,都是能省则省,略具意思就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