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学士们将收上来的文章按照子弟们的家族整理,他们心知肚明这些文章是如何写成的,不过形式总是要过的,歌姬舞女们又开始表演,子弟们又开始喝酒作乐,翰林们审阅这些文章。
苏瑅手里拿了几篇高氏子弟的文章,他匆匆翻阅。经过前几次的事,他已对高展明上了心,因此看到高展明的文章时放慢了速度认真看了看。其他子弟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油滑老成,都是长辈们请朝中文采出众之辈代笔写成,那些代笔之人的文章他也看过,粗略看看风格就能猜出是谁代笔,因此文章写得再漂亮,他心里也不屑。可高展明的文章,文骨自然天成,虽是骈文,却不用生僻晦涩之词,只用朴实平易之词就描绘出香山动人景色,功力确实可见一斑。
看完高展明的文章,他默默点了点头,将高展明的文章放到一旁,又开始看其他的文章。
突然,苏瑅翻到一篇文章时停了下来,看了两行,将手中其他卷都放下,捧起那篇文章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渐渐变了。
李长治见苏瑅神色不对,不由放下手中的酒盏,问道:“苏翰林,怎么了?”
苏瑅看了看文章的署名,问道:“高亮是谁?”
李长治见苏瑅神色极为严肃,便抬手示意,他身边的太监得了指示,立刻命歌姬舞女停止了表演。热闹的环境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苏瑅身上。李长治道:“高亮?”
高亮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点出,十分吃惊,心中忐忑不安,忙放下手中的酒盏出席,在李长治面前跪下:“草民便是高亮。”
李长治问苏瑅:“苏翰林,他的文章怎么了?”
苏瑅将手中卷章提起,问高亮道:“这篇文章,是你所写?”
高亮剽窃了高展明的文章,他自觉那篇骈文是写得极工整出色的,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但这三四十个子弟都做了文章,他自知被点名出列定然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最好的缘故,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因此此时冷汗已下来了。可不管怎样,文章都是他刚才当众写的,又当着皇帝、太后以及安国公等人的面,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草民所写。”
苏瑅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文中语句,皆是你的构思?”
高亮吞了口唾沫,偷眼打量着苏瑅的脸色,颤声道:“是……是草民构思。”
高嫱已不悦,冷声道:“苏翰林,他的文章,到底有什么问题?”
苏瑅神色古怪地牵着嘴角笑了:“那便奇了。三年前臣曾上香山到香山寺上香,因见香山景色出众,回去后便写了一篇骈文描绘香山景色,那篇文章虽未公之于众,但曾在翰林院和政事堂的同僚之间传看。高亮所写的这篇文章,竟有数段与臣当年所写的文章字字相同,难道他与臣心有灵犀到了这个地步?”
此言一出,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今日众子弟写的文章是要编纂成香山集收入宫廷内院并在官僚之间传看的,因此子弟们的文章虽有请人代笔,但定然是新成的文章,谁也不敢拿出过去的文章来充数,若不然等到文集制成之时,被查出剽窃抄袭,就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苏瑅的那篇骈文并未广泛流传,但被李绾编纂成册,后来又被李绾赠与高展明。高展明那日便故意背出苏瑅的文章令高亮窃走,他知道今日包括苏瑅在内的翰林学士都会与会,苏瑅会负责编纂,也算准了苏瑅必然会当众揭穿高亮,一来是苏瑅为人向来刚正不阿,二则他若不当场点出,高亮“写”的这篇文章收入文集后被人发现,苏瑅作为编纂亦会有不可推卸之责。
高亮一听此话,顿时吓蒙了。他明明剽窃的是高展明的文章,又怎会成了苏瑅三年前写的文章?!若是高展明敢指责他剽窃文章,他和高展明毕竟同为年轻无名的子弟,因他已四处散发高展明的文集称是自己所作,如今他的文名更甚于高展明,倒打一耙并非难事,可苏瑅却是名动天下三元及第的翰林大学士,他若敢反诬苏瑅,岂不是成了笑话?!
李长治和高嫱亦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宴席竟会闹出这样的事,高亮毕竟是高家子弟,高嫱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寒声道:“高亮,这是怎么回事?!”
高亮吓得脸色铁青,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此时已猜到自己是中了高展明的圈套了,可文章是他主动剽窃的,他又能说什么?
安国公高元照亦坐不住了。高亮原本并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盛宴,全是宗正高梅雍再三向他举荐,他又看了高亮的文章,认为此人文章写得极好,若能收入香山集中,兴许能给他高家子弟长脸,这才开恩将高亮带来此处。他缓声道:“高亮,你可曾看过苏翰林的文章?”
高亮立刻明白了安国公的意思,事已至此,他只得战战兢兢地承认道:“草民……草民的确看过苏翰林的文章!苏翰林的骈文写得实在工整动人,方才圣上命我们临时写作,草民一见这香山美景,闭上眼苏翰林的字字句句就浮现在草民眼前,草民一时糊涂,竟然就将那些词句写了下来……这,这……实在是草民一时糊涂了!”
高嫱和高元照的脸色稍许缓和了一些,高嫱正待说几句场面话玩笑苏瑅的文章将高亮的魂儿给勾走了,然后便将此闹剧揭过,却听那里李景若突然出声道:“臣记得,高亮的文章颇有声名,他最近几篇论经济和民生的文章臣也看过,写得极好,是否他不擅长做骈文的缘故?或者,还是苏翰林的文章写得太好,看过苏翰林的文章,就让人不知如何下笔做文章了。”
一旁一名赵氏子弟听了这话,讽刺道:“他先前的文章写得好,该不会也是一时糊涂,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字字句句就成了他自己的吧。”
高展明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镇定自若,还举起酒盏小抿了一口。放下酒盏,他看见李景若正在打量他。
李景若事前并不知高亮的文章是抄袭的,可从高亮被传唤出席之时,他便发现高展明神色得意,不同于其他子弟的茫然好奇,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脑筋略一转,猜出几分事情的经过,方才便故意出言添油加醋,提起高亮从前的文章,令这出戏更有趣儿些。
李长治问苏瑅:“苏翰林,他这篇文章,全是抄了你三年前的文章?”
苏瑅道:“并非全文抄袭,尚有几段是他自己所作。”
李长治打起了圆场道:“那便……”
他话没说完,却听苏瑅打断道:“皇上,便是除却他抄袭的部分,臣以为,高亮的这篇文章有不妥之处,不能收入香山文集。”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愣住了。
高亮已吓得快尿了裤子。该死的高展明,他到底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明明一篇描绘香山美景及皇家盛宴的骈文,为何又有不妥之处!
第三十四章 影射
李长治奇道:“有何不妥之处?”
那厢高嫱和高元照已十分不悦,尤其是高元照。高亮在宴席上丢了这么大一个人,高元照万分后悔今日将他带来。高梅雍再三向他推荐高亮,说高亮智计过人,文章又写得极好,他也是看了高亮的文章,确实惊采绝艳,才格外开恩令他有了此次面见皇上和太后的机会,没想到高亮的文章竟然是抄的,而且抄谁不好,非要去抄苏瑅,这哪里只智计过人,这简直就是愚蠢过人,自寻死路!他那些写得不错的文章,难不成也是抄了别人的?
苏瑅却并不说出是何处不妥。
他不开口,有些子弟便已明白了:怕是高亮的文中有对天家的不恭之处,因此难以说出口。
李长治心里也猜到几分,便伸出手道:“拿来给朕看看。”
于是苏瑅便双手捧着高亮的文章呈给李长治,指点道:“这几段是臣所写,这一段非臣所写。”
李长治默念苏瑅指出的部分:“韩王宴客,尽东京之美……”他将一段读罢,并未看出有何不妥之处,不解地看向苏瑅。
苏瑅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将皇上比作韩王。”
李长治悄声反问:“哪一位韩王?”
苏瑅指了指文中“临帝子之西川,天人之江泽”一句,小声道:“韩朝只有韩成王曾被封为西川王,他所用典故,应是将皇上比作韩成王了。”
李长治不由大惊。他读过史书,韩成王的故事自然知道。那韩成王宠幸奸妃,甚至废了自己的皇后,那奸妃被宠幸得无法无天,残忍地下毒杀害了原皇后所出的太子,要求成王将自己的孩子扶持为太子。成王被美色迷惑,力排众议将奸妃的孩子立为太子。后来他被奸妃引诱,一直沉迷于酒色,早早不理政事,令奸妃家人在朝上翻风覆雨,弄得天下大乱,他自己年纪轻轻被掏空了身体,三十多岁就病逝了。因为韩成王宠幸奸妃,竟然坏了礼制废后,还把国运给坏了,因此史书上对于韩成王的评价一直是贬多于褒的。如今高亮在文章中竟然将李长治比作韩成王,显然是指赵金燕就是奸妃,讽刺李长治宠幸妃子冷落了皇后,会闹出一场像韩成王一样的惨剧来。
高亮用典用的再隐晦,可一旦文章被收入香山文集,在百官之中传看,一定能有人看出来,到时候他身为天子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李长治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将手中高亮所写的文章丢到一旁,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文中影射朕?!”
高亮并没有听见刚才李长治和苏瑅的悄语,但他也知道,一定是文中哪里触了皇帝的逆鳞了。皇帝说高亮在文章中影射他,高亮哪里知道是什么影射,可讽刺皇帝那是大大的罪过,若严重的话便是杀头也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