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车间, 调度倒是很关心地过来询问,又说已经安排机动人员替她值了车,眼下也快到中班下班时间,让何小曼早点回家休息。
谢过调度, 她端着水杯进了车间。
见她进来, 叶美贤赶紧问情况,总算见她脸色算是缓了过来, 心里才放心了些。视线落到何小曼手中的水杯上,又满是疑问。
何小曼凑到她耳边,大声道:“叶师傅, 水杯你别碰, 有人玩花样!”
织布车间巨大的轰鸣, 有时候特别讨厌, 有时候也特别可爱。比如眼下,再大声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毕竟对着耳朵喊都不见得听得清晰。
叶美贤倒是听清了,她微微皱了皱眉, 不太明白何小曼的意思。
何小曼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稳稳地将那水杯放回原位。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转到这边来, 只有叶美贤在好奇地看着她。
向叶美贤笑了笑, 何小曼伸手轻轻一捻, 拔下一根头发,一头搭在水杯把手上,一头落在柜面上,像不经意掉落的一般。
然后朝叶美贤挥了挥手,去了更衣室。
叶美贤惊愣了片刻,终于想明白了何小曼的用意。
何小曼喝的水有问题!不是水有问题,就是茶杯有问题!这个怀疑非常合理,但让人震惊的是,究竟是谁这么歹毒,究竟又是所谓何事要下这样的毒手?
一阵寒意从叶美贤周身掠过。转头再望这巨大的空旷的车间,竟然只有飞梭着的织机才最最忠实可靠。
叶美贤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
车间门外,丁砚已在等候。何小曼坐上后座,毫不避讳。
好在,夜色很深,厂区纵使也有路灯,却没有人经过,一路出门,何小曼终于长舒一口气。
丁砚敏锐地察觉到,心中也有些阴郁,道:“也没想到,不过是在这里上个班,也如此复杂。小曼,我很担心你……”
“没什么可怕。我想,这个人并不是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让我无法正常上班。只是这手段拙劣,也卑劣,让人不齿。”何小曼轻叹一声,“我能来到这个世界,注定要有些与众不同吧。”
她说的“这个世界”,丁砚并没有领会,他哪会想到何小曼原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夜风吹来,略有些冷,坐在车后的何小曼微微一哆嗦,再如何恢复如常,终究也是病了一场的人,浑身的疲累顿时袭来,轻轻地伸出手,又一次抱住了丁砚的腰。
丁砚微微一愣。却又立即莞尔。
除了上次故意捉弄她,让她吓到抱住自己之外,丁砚一直都很绅士,二人的相处方式也很“少年”,这还是何小曼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
尽管这温柔,带着些无依与彷徨。但至少,她在最软弱的时候想起的是自己。
如此一想,丁砚心中涌起无数柔情。这柔情已并不陌生,在与何小曼相处的十几日中,已越来越浓。
“明天休息吧,别上班了。”丁砚道。
何小曼摇摇头:“我必须来。我要抓到这个人,我要问问她,到底是什么仇恨,要让她下这样的毒手。”
丁砚转过头,望了望后座的何小曼。如今他的车技已经全然可以承载一个何小曼,偶有打岔也能稳如泰山。
“那你一定要自己小心。明天我会去实验室。邱厂长跟大家都关照过,我可以调阅任何需要的资料,借用实验室应该也没有问题。”
说着话,一路便到了珍珠弄的弄堂口。那盏路灯依然那样昏黄地照耀着,不分四季,亦不惧冷暖。
“我到了。”何小曼下了车,拎着包转身要走。
“小曼!”丁砚突然出声喊她。
何小曼闻言转身,已猝不及防地被丁砚拥入怀中。
“要是找到这个人,我……我……”他想说最狠绝的话,可连着说了两个“我”,终于还是以无声结尾。
他的肩膀略有些单薄与瘦弱,但因为激动,何小曼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就算说不出狠绝的话,丁砚的心疼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谢谢你,丁彦……”她哑声道。
丁砚心中一揪,想起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坦然对她,连名字都没有说实话,如今想要告诉她真相,却不知从何说起。
终究,他未敢再进一步,轻轻地松开何小曼,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悄然泛起了红晕。这般少年的美好,恰到好处地止于拥抱,有遗憾,更有回味。
都以为,这是开始。于是都怀着期待,以为经得起等待。
只有默然矗立的路灯,照亮黑夜,也看透人生。
这是何小曼第一次感受丁砚单薄的肩膀,也是最后一次。
这是丁砚第一次在心头暗下决心,要在分别的时刻将一切坦承,但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坦承。
翌日。
古城。
无论是晴是雨,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无论是悲是喜,生活总是依旧继续。
运河水浑黄而苍迈,与何小曼三十年后的记忆一模一样。站在桥上望着运河中来往的船只,她握紧拳头。三十年后她可以赤手空拳在职场厮杀,三十年前,换了个身份,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进厂门,才走过行政楼,就听见丁砚喊她。
丁砚是从实验室跑出来的,穿着白色大褂,倒有模有样。看来打入实验室内部的确是不费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