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便跟着走了进去,这百行街原是条斜街,这店面的屋子却是这家的一处厢房,从一堆篮筐间穿过,撩起个帘子走出去,就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极小,因一侧围了个鸡舍出来,后头还隐约有猪哼哼的声音。灵素神识一探,果然后头还养着两只大肥猪。
挨着这两件厢房有两间正屋,那妇人把灵素引到正屋里坐了,又道:“我当家的今日去外头趸货去了,只好先同我说吧。不知道妹子是哪里的果子?有多少量?各是什么果子?”
灵素把胳膊上挎着的小竹篮拿下来了,揭去上头盖着的布,露出里头几样果子来,便道:“就是这些,都有不少,果子都是群仙岭山里的。你先尝尝,这都是洗干净的。”
那妇人听了,取了个盘子出来,把里头的棠梨、沙梨、柿子、山楂、毛桃、拐枣等各样都拿了两三个装了,又对灵素道:“你若方便,还请明日这时候再过来一回,到时候告诉你要不要,要多少,多少钱的话。我实在做不得主,都得等当家的回来看过才算。”
灵素点头,约好第二日再上门来就去了。
一路上又转过两家,都一时定不得价格,还有一家让灵素先取一些来卖,看卖得如何再说。
第二日灵素又去,那家男人也在家,见了灵素便道:“你那些哪里是什么正经果子,都是山里的野果,鸟儿啄虫儿吃的,不中吃。俺们不要这个货。”
灵素便道:“你尝了么?虽是野物,滋味儿却好,酸甜味都足呢。”
那人摇头:“皮厚籽多,肉少渣粗,有什么好的。果园里都是用这些做砧木,嫁接了好品种的才成。我劝你,若真想做这个买卖,就下点心思好好干,莫要想着投机取巧,弄些不成正行的来哄人。”
灵素看看人家摊上卖的果子,委实匀称大个儿,颜色也好看,比自己从山上摘的可标致多了。只好悻悻归来,晚上同方伯丰抱怨这事,又道:“我要在自己家开个铺子,就在临街的那面建两间房,有啥就卖点啥,就当个杂货铺好了。”
方伯丰见她赌气,便道:“那拆墙盖房,还得泥瓦匠呢。且你若开了铺子,就得守着,若不然,人来买的时候见不着人,可算什么买卖呢?!”
灵素有心说不用人,自己就能把房子盖了,可想想这人来人往的,自己也不好动手,又想到守铺子的事儿,心里更没意思了,便低头扒饭不再做声。
方伯丰不太会安慰人,他自知事起就在忙着为如何平安长大做准备,他娘身体虽不好,性子却坚韧,即使卧床临终时候,也是清醒坚毅的,之后他又独居多年,闷头读书,实在没什么人要他来安慰。
是以这会儿他虽看出灵素心里不痛快了,却不晓得该如何作为。只好本着若是自己遇着这样的事该如何处置,这样的心思,替灵素想想。而后试探着道:“你……你当日收那些果子,就……就是为了能卖掉换钱的?”
灵素一愣,不自觉得摇摇头。
方伯丰松了口气,便道:“那干果的买卖,是因为今年恰好官行收这些,若是官行不收,便也只好一家家散碎卖去。是以……是以这山货,并不是一定能换成银子的……只是这东西也不会白费,总有旁的用处,起码应该可以酿酒,或者也可以熬糖。”
灵素眼睛一亮,自己想想,不好意思道:“我初时只为着好玩,又是可吃的,都拣了滋味好的收的。若是滋味不好的,我还不要呢。倒没想着要拿去换钱……哎呀,我这是魔障了,被银子迷了心眼了!”
方伯丰见她恢复旧态,便笑道:“有道是‘钱财迷心窍’,可见这东西本就迷人得很,却不是你的错。”
灵素自心体会了一回,笑道:“这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直东西同它挂上了,便都由它说了算。成山的果子,就是几十贯钱的事儿,转眼就能换了衣裳鞋子来。倒教我忘了那些果子都是一岁一时慢慢长出来的,只记得能不能换钱了。因不能换钱,就立时看得一文不值,什么都不是了。哎呀呀,如此这般,我不是都让钱使了,哪里是我使钱呢!”
方伯丰也跟着听了一回,笑道:“你倒很容易想明白,只怕多少人钻进了钱眼子,让钱卡主了脖颈子,只知道累却不知道为甚呢。”
灵素抛下这头,又问起酿酒的事儿来。这方伯丰本是为了哄转她来说的话,哪里知道根底?只好答应她去寻书来查一查。灵素又问嫁接的事儿,这个更远了,只好还赖到书上。只后来典试取官,调出他在官学里的借阅记录来,只道他一早立心民生极有远见呢。
依着灵素的话,方伯丰借了书来,把灵素想知道的那几段念与她听了,便开始铺纸抄书。他笑言:“话本传奇街市上还容易买,这农书林木的还真少。”只因乡间真要用到这些学问的人,却多半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书在,更不识字,也是一叹。
灵素便笑:“还是我运道好,嫁了个读书人,要不然我还得求人给我念呢。”
方伯丰想起来,便问她:“你学什么都甚快,为何不学认字?我教教你,只怕比我抄书还来得快些。”
灵素摇头:“学来作甚么,且那东西同我练的全是两个路子,我不要学它。”
方伯丰不解:“你学武,这个算学文,都有文武双全的,怎么又说是两个路子?”
灵素道:“我练的能耐,需得能体察一事一物本自样子,你们这字,却是将多少东西统拿一个词儿给盖过去了,自然是两条路子了。比方说那个‘羊’字,这一个字,就所有羊都在里头了。我的功夫,恰是每一个都不一样的,要个世上实在根本没有的‘羊’来何用!”
方伯丰摇头:“隔行如隔山,闹不明白你们的功夫。罢,罢,如今我好歹还有这一用,若等你真的能读能看了,越发没我的使处了!”
如此继续抄书不提。
第38章 猝然临冬
之后百杂行隔三差五地要上工,因一个月的钱数是定的,行头觉着她们这阵子忙了些,兼之拿的又比那些劳力们少许多,怕她们心里不乐生出事来,便将今年行里总算下来多出来的一些货分了包堆发给她们。
都是些散棉花布头和一点豆筋干货,七娘便偷偷骂:“看着没?成匹的上头早分了,到咱们这里就只这些个!”
灵素却扒拉着那堆干货一样样问七娘:“这个是什么?我们这里能种不能种?”
七娘被她烦的不行,便骂她:“吵死个人,显摆你有地是怎的!”
灵素便笑:“我何止有地,我还有山呢,可惜是个荒山,那我也要把它开出来,谁叫我有这个能耐呢?!”
七娘气得要翻白眼,把一旁的青嫂乐个不行,直道:“原以为老实人要上精鬼儿的当,哪想到却是反过来了,这七巧姐儿也有克星了。”说得众人都笑。
七娘也对灵素没脾气,她自来嘴快又好得罪人,多少人面上同她好,实则心里不知道怎么想的,时候长了便都疏远了,她也不在意,横竖她又不靠旁人活着。只这灵素,饶是自己有时候说了话都觉着过头了,偏不见人家生气,还那么乐呵呵的,倒让自己没辙。两人这么别别扭扭古古怪怪的,却比旁人走得近,也是怪事。
七娘拿灵素没法子,却不受别人的话,便对青嫂道:“您老人家是坐在高山上看火烧呢,自然不用管这些一瓜一豆的事儿。”
青嫂脸色一沉,呆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儿,哪个人站在哪里也不会空过手让东西漏出去,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七娘无言以对,叹道:“你说的很对。”
灵素全然没听入耳,一心只谋划着要怎么多种几样东西。
晚间灵素同方伯丰抱怨:“你说是不是咱们买了厚衣裳的缘故?这天儿就当真冷起来了!白天有太阳还好,这一下雨真是没处躲没处藏的,太也冷了些。”
方伯丰笑道:“这就冷了?想来从前你家乡是个极暖和的地方。这里冬天还下雪呢,屋檐上都挂着冰凌,凭衣裳怎么厚,冷风都能往脖子里灌。若是坐着看书写字,时候一长,脚都冻麻了,拿手摁着都无甚觉知,那才叫难受。”
灵素想着他说得这般清楚,定是受过这个苦的。却只见他说得笑模样儿的,好似都不放在心上一样。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只她如今就恨不得时时裹着斗篷了,那斗篷用神识一启开,就同外界全然无涉了,自然也没有寒暖之说,只都恰到好处。只她到底如今在“做人”了,哪有整日隐着身的道理?这法宝竟是坏在这个高法上了!
第二日无事,她便仍往山上去了。恰是阴天,她看那几株孤树被风刮的凌乱,叶儿几乎落尽了,更显得没穿衣裳似的那么冷。她实在不敢把斗篷撤下来,只好这么隐了身形四处逛去。
到了河谷一看,真没什么是傻的,还真有野鸭雉鸡在她搭的几个窝棚里住下了。
往北边山林里看看,想起方伯丰说的风雪冰冻的话来,也不知道如今这凡人身子能耐多少寒凉。县志里说那群仙岭中山高处终年有雪,她在这里跑了这许久却是没见过,如今就起了心想去探上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