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药瓶子的掌心几乎沁出汗水来,阿九还是愣愣的,话也听得云里雾里。新差事?这倒是怪哉,什么差事还能和她脖子上的扯上关系?她不解,奈何向来没有发问的习惯,更何况对方还是谢景臣,因只好应个是,不声不响地闷着。
阿九半晌不开腔,他却兀自走到软榻上坐下来,一手握银针一手托着个朱砂奁,抬眸朝她扫一眼,纤细柔弱的身条杵在烛色里,有些木讷又有些可怜,面上的神色有些微妙,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景臣面无表情,极缓慢地转动手中的朱砂奁,淡淡道:“脱了外衫过来。”
那口吻无悲无喜,仿佛再自然不过,她听后却诧异地抬头看过去,一脸的震惊。他在榻上端坐着,瞳孔里映入几点烛光,眼梢微扬,看她的目光很沉静,甚至有几分幽深。
十指在广袖底下收拢,极用力,用力到能听见骨节错动的咯吱声。阿九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白,心头感到有些难堪又有些无奈,未有依言上前,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一贯有大把的耐心拿来消磨,见状也不催促,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阿九终于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抬起双手解衣带,面上随意而淡漠,指尖却在轻微地发抖。
这个时令的衣物轻薄,广袖的短袄衫一除,大片肌理便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她身形纤细,藕节子似的胳膊光洁无瑕,肩头圆润如玉,昏黄的火光在她身上镀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兜衣是艳丽的猩红,妖艳惑人。
他眸光幽暗,她浑身上下如受锋芒,双手交叠着搓了搓小臂。
这会儿的滋味真是难以言喻,简直必死还难受,然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谢景臣面前站定,垂着头一眼也不敢看他,只是沉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谢景臣一笑,眸子扫过床榻,示意她躺下来。阿九敢怒不敢言,发狠地咬了咬唇,躺上去,眸子定定地等着床帐顶上绣着的富贵牡丹,浑身绷得僵直。
他俯身欺来,清冽的幽香层层逼近,黑缎般的发丝垂落,轻轻扫过光裸的肩胛。她呼吸一滞,死死瞪着一处目不斜视,唯闻胸腔里头雷鼓阵阵,咬紧了牙关,双手将身下的锦被抓扯得皱皱巴巴。
冰凉的指尖滑过左肩,激得她一个颤栗。他细腻地感受她在他掌下的颤抖,唇畔徐徐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柔声曼语贴着耳畔,仿佛靡靡之音:“你累了,乖乖睡一觉。”
香味愈发地浓烈,阿九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渐渐的,碧清的一双眸子开始失神,紧绷着的身子也跟着一分分放松,不多时,她缓缓合上了眸子,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谢景臣的神色淡然,他是最专心致志的画师,尖锐的针头刺入阿九无瑕的肌理,像描绘一幅洛神图。霎时间,嫣红的血珠渗出来,晶莹璀璨,如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莲。他微微低头,薄唇印上那妖艳的赤色,淡淡的腥甜从舌尖蔓延开。
针刺,点朱砂,不多时,一枚耀眼夺目的朱砂痣便印上了那白璧无瑕的左肩。
谢景臣收起银针,垂眸俯视榻上的女人。阿九仍旧睡得沉,由于迷失了心智,整个过程她毫无所觉,甚至连半分要转醒的征兆都没有。
再过不久,这丫头便会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高高在上,尊贵而荣华。
指尖抚过她的颊,温暖滑腻,同他的冰凉对比鲜明。仿佛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一阵夜风忽地吹进来,烛火熄灭,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徐徐睁开了眼。
第4章 .13|
春转夏的时节,三更时分开始落点,没有春雨的细润,也没有夏雨的气势磅礴,这场雨断断续续,从天上洒豆子似的下下来,没个痛快。就这么稀里哗啦地落了整宿,整座紫禁城像是泡在了雨水里,长街甬道上的宫人皆披蓑衣,来去间行色匆匆。
脚步声从西长街的那头传将过来,皂靴落地,飞溅起几滴水花。边儿上撑伞的是少监郑宝德,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内侍,走前最前头的人着曳撒戴描金帽,冶艳的丹凤眼,往下的半张脸上覆兽首面具,狰狞可怖。
远远从宫道的那头疾步行来一人,穿直身,到了跟前儿恭恭敬敬行个礼,宝德拿眼风一觑,见是东厂的千户曹心平,又闻他揖手说:“督主。”
那人道个嗯,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有些尖细,又有些压抑的闷,沉声道:“什么事?”
闻言,曹千户的面色微变,迟疑了一阵儿方艰涩道:“督主,属下们护送帝姬入京,昨儿夜里到的京都,撩开车帘子一看,帝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气儿了,看模样像是中毒……”说着稍停,俯首道:“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赵宣那头一阵沉吟,良久方叹出一口气,摇头道:“咱家听说谢相府上也有一个帝姬,咱们这个和人家那个究竟孰真孰假,谁说得清呢。罢了,相爷出手,你们招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说着拿巾栉揩了把眼角,纤细的小指扬起,羊脂玉扳指流光四溢,随意地拂手道:“起来吧,凡事还得由着万岁爷定夺。相爷揽权多年,手底下能人异士无数,还有锦衣卫替他卖命,咱们东厂目下根基不稳,冲撞不得那尊佛。”
曹心平应个是,这才直起身在他跟前儿站定,试探道:“依督主的意思,帝姬的死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还能如何?去圣上跟前儿参谢相一本么?”赵宣语调妖娆,斜眼看曹千户,叹道:“无凭无据的,让咱家拿什么去说事儿。再者说,护驾不力的罪名谁担得起呢,触怒龙颜,千户有几颗脑袋砍?”
曹心平诺诺应是,躬身揖手:“督主教训的是。”
他笑起来,慢悠悠往前走边道:“千户还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万岁爷设东厂是为了替谢相分忧的,咱们这会儿可不好喧宾夺主,懂了么?”
曹千户心头有些纳罕,这倒是奇了怪了。前儿还听督主说要同谢相争个高下,怎么这么快这心思就变了呢,着实匪夷所思。他忖了忖也没个头绪,只好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赵宣嗯了声,又侧首喊了声宝德,边儿上的年轻太监立刻凑过来,躬身道:“督主您吩咐。”
“今儿早上宫里闹得慌,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他道。
“回督主,是福芜殿的主儿又开始寻死觅活了,见天儿地砸东西,说自己是受了容昭仪的陷害,非得要见皇上,这都开始闹绝食了,说要死给咱们看。”郑宝德回道。
“哟,死给咱们看,这话说得可真气派。”他哂笑,伸出跟食指指点郑宝德,“既然娘娘不消停,咱们索性送她一程,活着又受冤枉又遭罪,倒不如死了干净。”
宝德琢磨会子应个是,拱了手正要说话,余光却扫见宁寿园那头缓缓走来了一群人,撇开一干的宫女儿不提,走在前头的姑娘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容光耀眼的一张小脸,双腮却有些气鼓鼓的,似乎不舒心。
郑少监面色一变,再垂眸,扫见她掌心里握着的鞭子,登时一张脸苦成了黄连--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地遇上这位小祖宗!
他不自觉地朝后挪了几步,面上诚惶诚恐。赵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欣荣帝姬已经领着一众宫女到了眼前。
他抖了袖子给她满行一大礼,口中道:“奴才恭请帝姬玉安。”
欣荣这厢正低着头想事情,听见声音便抬起头,见了他似乎有些惊讶,眸光一闪道:“赵公公?”
赵宣仍旧微垂着头,揖着手道:“皇上传召,奴才还得紧着去乾清宫复命,先行告退。”说完提步,径自绕过她去了。后头跟着的宝德长舒一口气,不假思索紧步跟上去,逃命似的,生怕帝姬一个不顺心鞭子便落在自个儿身上。
欣荣皱起眉,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那道背影,若有所思。奈儿心下奇怪,跟着凑过去看,却见那几人愈行愈远,随着雨势渐大只余下了极模糊的几个影,她歪了歪头,沉声道:“殿下在看什么呢?”
“……”
是错觉么?怎么觉得这人的眼睛同以往有些不同?像陌生,又像是……有些眼熟。欣荣心头不解,忽然道:“赵公公的脸是怎么毁的容?”
奈儿道:“殿下您不记得了啊,两年前太庙走水,赵公公冲进去,将太|祖灵位给抢了出来,那时火势凶猛,烧断了横梁,他的脸就那样被烧伤的。”说着一顿,换上副感叹的口吻,“原本也是挺清秀白净的人呢,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毁了张脸,却换来了皇父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都是堂堂司礼监的大掌印,提督东厂了。欣荣瘪嘴,又转过头去看奈儿,“你有没有觉得,今儿赵公公的眼睛,特别的……妩媚?”
奈儿啊了一声,似乎不可置信:“没觉得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妩媚……这倒不觉得,太监嘛,都是娘娘腔做派。”边说边捻起兰花指一点,细声细气矫揉造作道:“咱家给帝姬请安……”
欣荣忍俊不禁,两个姑娘正嬉笑打闹,一个端着拂子的内官却疾步走到了跟前儿,神色带着些莫名的紧张,低低道:“奴才参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