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人心中,她们的性命和地上的蝼蚁不会有任何区别。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随手撕下帷帘上的一绺布,翻过阿七的身子,取出银针,将陵缎细细绕过那白皙如玉的脖子,双臂使力,用力勒紧。
她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像自嘲,又像讥讽。
念旧又如何,在相府的五年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却足以令她明白一个事实--天下间,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推开红木门,夜里的风似乎更冷了。阿九紧了紧身上做工精细的苏绣,仰头看天,如墨的穹窿上挂着一轮凄凉的月,就连投落下的光影都是惨淡的。
她神色警惕,四下里一番环顾,确定周遭无人,这才将尸体拖出了流云阁,一路往阿七所住的楼亭榭走,相去不远,约莫半盏茶的脚程。
说来令人惋惜,前一刻还笑靥如花的姑娘,这时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阿九摇摇头,暗叹世事难料。
有时觉得很滑稽,在五年以前,她们还只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孤苦无依,住在破旧荒弃的城隍庙,成天为填饱肚子焦头烂额,到了明天,她们各自都将有一个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还会有一群从未谋面的家人。
她们将顶替那些真正的名门千金,进入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阿九无声地扯了扯唇,面上的笑意带着自嘲的意味。飞上枝头,大人给予她们新生,作为交换的条件,她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大得吓人。
相府里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孤儿,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过去,唯一有的,是狗一般的忠诚。相较他们而言,阿九是幸运的,和明天要一同入宫的几个姑娘一样,她们有漂亮的脸蛋,勾人的手段,所以她们成为了相府中的乾字号,执行最光鲜的任务--入宫,成为当今天子的嫔妃。
她们有对过去的记忆,或许……还会有将来,虽然它缥缈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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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一具尸体在夜色里走,光是听听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事,阿九却显得稀松平常。她神色很淡定,淡定得不像一个不足十五的姑娘,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不见半分同龄姑娘该有的顾盼天真。
平静得近乎冰冷,如死水。
穿过抄手回廊,阿九拖着阿七的尸体跨过了垂花门,推门进了楼亭榭。她直起身来捶了捶腰,舒活一番筋骨,脚尖点地纵身一跃,将白绫穿过横梁,挽了死结,复将阿七的脖子套进去,她左脚上的秀履落了下来,身子在半空中飘摇不定,阴风阵阵,诡异得骇人。
阿九目光淡漠,神色如常,抬脚踢翻了一旁的杌子,这才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一眼也不曾再回头看过。
提裙上梅花亭,夜风凌乱她额际的碎发,侧目朝远处望,紫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在天地间巍然屹立,分明恢宏壮阔,看在她眼中,却像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庞庞然,狰狞如鬼。
阿九垂下眼睑,浓长的眼睫掩去眼底的所有心事,忽然抽出广袖里的短剑,闭上眼朝着左胸处狠狠划了下去。
剧烈的痛楚席上来,几乎要将她身上的所有气力抽走。鲜血浸出,染红襟前的衣裳,她捂住伤口,勉强靠着一旁的亭柱站稳,微仰着头,额角沁出涔涔冷汗。
真傻。
她动了动苍白的唇,无声轻笑。
第2章 雁影长
相府里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强烈的是非观念,在这个地方,生存的法则其实只有一条——强者生,弱者死,有用者生,无用者死。
无需任何人传授,众人却能心照不宣。
阿九不大懂仁义道德,事实上,从出生以来,她就一直在为怎么活下去拼命,任何威胁到自己的人和物,都必须毫不犹豫地除去,这是一个生存之道,她一直牢牢记在心坎儿,镌刻进骨血里。
尽管刚刚亲手结果了一条鲜活的人命,阿九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心头唯一兴起的一丝波澜便是惋惜,没有后悔,也没有愧疚。她不认为自己杀了阿七有什么错,因为弱肉强食是一个规则,世上原本就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也许很自私,在她简单的认知中,别人死,总好过自己送命。
阿九静静地靠着亭柱,伤口上的血愈流愈多,她脑子一阵晕眩,思绪渐远。
春日该是温煦的样子,譬如垂杨青柳,又譬如惠风和畅,这是存在于阿九记忆中的春天。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淮南,大凉南方的一座水乡,随处可见烟波画桥,有玉盘似的月儿,有迎风摇曳的柳,有西子湖上的一尾扁舟,还有温柔似水的姑娘。
一阵风又平地吹起来,凄寒的,甚至是带着几分凛冽的意味,硬生生将她囫囵拉回了现状。她倚在亭柱上叹了口气,可这里终究不是淮南,这里是相府,坐落在大梁京都的正北方,同紫禁皇城毗邻,一步之遥。
阿九倒吸一口凉气,微微皱眉,垂下眸子看了眼胸前的伤口,眼中浮现出满意的神态。
她对宫中选秀的规矩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这样一道剑伤,即便好了也会留下疤,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尚宫局那一关的。换言之,她也就能一辈子不入宫了。
唇角勾起一丝笑,见血已经有凝结的征兆,她心头暗忖,估摸着差不多了,因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几分,捂着伤口死命狂奔起来,脸上换上一副惊恐交加的的神态,边跑边喊道:“来人呐!救救我……有刺客!来人呐……”
如果没有记错,府中的锦衣卫会在每晚的这个时辰巡视大人的藏书阁。
当年大凉的第三代君主设立锦衣卫,是为了让他们直接为皇帝所用,司君王钦定大案。然而阿九知道,如今的大凉锦衣卫听命的却是这座相府的主人,那位所有人口中只手遮天,操纵大权的“大人”。
胸口处的伤口疼得快裂口,然而她却只是咬牙忍住,脚下的步子又疾又快。
距离藏书阁愈发地近,阿九抬眼看过去,那是一座耸构巍峨的高楼,重檐翼馆,四闼霞敞,仿佛直入霄汉。借着月光的淡影,依稀可见匾上写着金漆的“万卷楼”,笔走龙蛇,鸾翔凤翥,边上还有一行小字,她却不认得了,只暗自猜测是苗语。
其实阿九对大人知之甚少,甚至不如府上的奴仆,五年来,她连他的面都极少见。只从教授她们宫中礼仪的嬷嬷提起过,他是当朝丞相,没有妻室,祖上在苗疆,是一个苗人。
是时骤闻远处脚步声大作,有丛丛火光逼近,阿九思忖着,索性双膝一软,重重滑倒在了地上。
不多时,一群着飞鱼服跨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步而至,有雷霆之势,她微微合着眼,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粗着嗓子质问她,“何人在此?”
地上的人不应声,那人便微微俯低,拿火把照亮了那张脸,目光诧异,“九姑娘?”随即弯腰去扶她,口里道,“九姑娘?九姑娘?”
阿九口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徐徐睁开眼,迷茫地看向周遭,认出眼前这张眉目朗朗的脸是府中锦衣卫里的管事,宋直。